19.

    浅草,今户神社。

    石灰色的鸟居微微斑驳,横生的青苔密匝匝地爬满了柱子,只稍稍透出一点青灰色的影子。

    注连绳在暮春的风中摇动着寂寞的影子,纸垂被吹得簌簌纷飞,衬着绳下的铃铛叮叮咚咚地响。偶尔有飞鸟掠过长天,在湛蓝的晴空中划过洁白的尾迹。

    冲田总司坐在廊下的木质阶梯上,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只水色风铃。风铃的悬片上简单地写着两个毛笔字:

    「安康」。

    打在琉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响,像是夏日里写给什么的一场挽歌。

    前不久,他跟着松本良顺回了江户,原本打算住在光姐姐家的,可是因为新征组的作战命令,冲田光不得不跟随丈夫林太郎前往庄内藩。他于是只好寄住在松本良顺家里,定期接受医学治疗。

    临出发之前,阿光听了黑猫能治肺病的传说,不知从什么地方抱来一只小黑猫,冲田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把猫散养在了庭院里。

    阳光好的时候,偶尔可以看见它卧在廊下舔毛,细小的绒毛在清丽灿烂的空气里倒映出辉煌的影子,被风扰动出清浅的痕迹。

    其余时候,猫则神出鬼没,冲田也就随它去了。

    行云慢悠悠的,在廊下流动。木质阶梯上隐约能窥见丝丝缕缕的蓝天。

    更远处,静静地流淌着墨田川。河的两岸都是漂亮的樱花树,此时正值花期,粉白的花瓣像雨一样纷纷而落,点在河面的水纹上一圈圈地摇晃,随波逐流直到再也望不见的远方。

    甲阳镇抚队出发之前,队士们自发筹集了六两二分钱留给冲田。阿光和林太郎还送来了一些食品,虽然冲田几乎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

    不过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他还是会努力接受这些好意——譬如阿光送来的牛奶,颜色浅淡,在日晕下旋着一圈圈潋滟的白影,像是白云落进了杯子里。尽管冲田已经不太能尝出它的味道了,但它大概会和金平糖一样甜吧。

    ——想起金平糖,首先想起的还是一望无际的海。然后是星沙流动起来粒粒分明的样子,摇动起来像是海的轻语。

    ……不知道捡起海螺放在耳边,能不能听到那位医师小姐的声音呢?

    冲田最近已经逐渐挥不动刀了,改为使用竹剑练习。但他的身体状况很难支撑这项活动消磨他绝大多数时间。所以在剩下的白天里,除了关心松本良顺带来的新选组在前线的战斗情况外,他总是会想起茉莉。

    眼见着即将要到茉莉花盛开的时节,而他却要度过四年以来,唯一一个没有茉莉花香气陪伴的夏天,寂寞就席卷了心头。

    作为朋友的闲谈从此不会再有。

    ……大概不会再见了。——他再也无法跟随队伍,再也回不去京都了。

    所以在闲暇时候,他只能透过树梢,窥见空中飞鸟闲澹澹的剪影,仰望四四方方的天空,看着鸟儿振羽,划过长天,跃进一片浩瀚的蔚蓝里去。而他的目光却只能被远岚拘在一方天井里,乐趣都是些一成不变的风景,除了每日被风剪成不同形状的云。

    整个四月,他先是抬头看云,后来又去数挂在神社树木上的红色许愿结。他数了好几遍,一共有四百二十五个。但哪怕是天照大神,都很难让这些愿望全都实现。

    ……至少他自己的是决计无法实现了。

    过了四月,松本良顺就要离开,临走前把他拜托给千驮谷的名为植木屋的一户人家。

    植木屋的平五郎很好,在人人闻痨色变,唯恐避之不及的关头里,还愿意收留他。

    他们为他请了一个老婆婆做护工。偶尔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冲田能看到对方坐在屋檐下织毛衣,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节奏很舒缓,很适合夏日里打在竹帘上微斜的阳光。随着日头暗下去,留下满室昏黄。

    五月天里雨丝缠绵。刚刚放晴不出几日,又连着下了十几日的雨。下得屋里屋外都湿漉漉的一片,空气里漂浮着潮湿的味道,床榻被褥全都潮得能拧出水来。

    药草的苦味自然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随着雨水一日日漫得更高,木质的檐台被镌下永久的水痕,苔藓爬到了长廊上,蛇虫鼠蚁在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行。冲田披着一袭白衣,随便地歪在榻榻米上,觉得自己正在和这座屋子一起慢慢腐烂。

    茉莉送给他的御守被他放在枕畔,因为时时抚摸,已经起了毛边,紫阳花的轮廓也不如之前清晰了。

    他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一点东西,连喘气都变得极度困难。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手脚上的青筋一圈圈缠在骨头上,在皮肉上蜿蜒成长长的痕迹。整个人瘦弱得已经完全脱相了,任谁前来都无法把眼前这个缠绵病榻,病骨支离的年轻人同京都大名鼎鼎的鬼之子联系起来。

    每次闭上眼睛再睁开,他都庆幸自己能够醒来,又厌弃自己为什么会醒来。

    自从松本先生走了以后,前线的音尘就完全断绝了。他托人去打听,也只能传回来寥寥几句语焉不详的描述。

    提笔写信也需要时间将它寄过去。况且近藤先生他们的位置一直在变动,冲田也不知道该寄往哪里会比较好。

    他除了终日等待,毫无办法。

    打发时间的方式也就只是看看窗外的风景,但雨季本就毫无风景可言。灰蒙蒙的丝毫不透光的天,千丝万缕的从不断绝的雨,还有庭院里枝叶虬结的古树构成了他所能看到的全部风景——一整个黑白的世界。

    恍惚间,他几乎难以分清生与死之间的界限。每次醒来之后,冲田都感觉自己仿佛不在人间。

    耳边传来御守清脆的铃音,听来恍如隔世。

    这天晚上,冲田久违地做了个梦。他又重新梦到那条黑色的河流,依旧是如同旅人一样在河川里跋涉,这一次他坚定地往前走去。

    ……他再也不想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命运宰割了。

    不知道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一点光亮。

    “啊呀,冲田大人,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啊。”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环视四周,却并没有找到说话人。他摸上腰间别着的剑,做好了拔刀的起势。

    “你是什么人?”他警惕地发问。

    “啊——,在下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再往前走真的会迷失的!”那个声音逐渐染上焦急的色彩。

    冲田轻笑一声,“什么算迷失呢?难道什么都不做地待在原地就不会迷失吗?”他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垂下眼帘,手指摩挲着刀柄。

    “请不要阻挡我。”他淡淡地说。

    那个声音还想说什么,冲田却已经挥刀而起。雪白的刃尖在空中闪过漂亮的长弧,冰冷的刃光除了一片浓稠的黑暗以外什么也倒映不出来。

    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眼前的黑色骤然破碎,露出清澈的河川和两岸的樱花树,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郁郁葱葱的林海,絮状的长云在青色的树顶穿行。

    从梢头蹁跹而落的樱瓣被刀光斩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淅淅沥沥地飘洒进河川里,随水沉浮,纷纷扬扬得像是一场落雪。

    他没有回头,而是接着往前走。任凭樱吹雪在他身后簌簌落下。

    “……動かねば闇にへだつや花と水。”

    ……如果不动的话,花和水终将被分隔在黑暗的两端吧。

    沿着河川一直走下去,他望见了一个白沙弥漫的小岛。岛中央有一汪月牙形的清泉,泉心竖立着一个高台,台上倒扣着一个破旧的木碗。

    冲田走上前去,看见木碗下面压着一张白纸。他刚伸出手,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平和的声音。

    “你好,年轻人。可以麻烦你把这张纸给我吗?”

    冲田疑惑地回头,看见了一个被锁链束缚着的影子。

    那些在养病的日子里,被放在心尖珍而重之,反复咀嚼的回忆就像夏日里猝不及防嗅到的茉莉花香一样扑面而来——曾一度以为忘却,眼下却呼之欲出。

    他忍不住轻喃道,“……不老泉水?”

    “你知道它呀。”那人笑起来,“实际上,那是一种诅咒。”

    “诅咒?”

    “可以先把那张纸给我吗?”

    “记得先放进水里。”那人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请求道。

    冲田依言照做。对方接过那张纸,覆在自己的脸上,才从黑暗中转过身来。

    “谢谢。”

    他看起来苍白又妖异,青色的鳞片即使被纸遮住大半,也能窥见他绝非人类的相貌——此刻细密的鳞片正在覆面纸下一张一合地翕动。

    “这个泉水本身是个诅咒。会把人永远困在湖里。”那人看出冲田的惊诧,慢悠悠地解释道,“然后——永远变成我。”

    “你是?”

    “一个被困住的贪婪之人。”对方勾着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

    “但锁链困不住你。”冲田平静地阐述着他所看到的事实。

    “哈——你说的不错。”那人的语调愈发扭曲起来,语气森然,“困住我的当然是。”

    “——人心了。”

    冲田沉吟道,“你看起来并不后悔。”

    “那是因为,我们的所求是一样的。”那人短促地笑了一下,语气里却带有一种奇异的傲慢,“——你想活下去。”

    “那么,”他蛊惑道,“留下来,或者永远离开。”

    “??恐怕要叫阁下失望了。”冲田沉默良久,缓缓道。

    他蹙着眉,右手大拇指却已然抵住刀镡——出刀极快,一击即中。银芒乍过,眼前倏然爆开一团绚烂的光影,男人的身形扭曲了几番,接着像是被倒在平地上的水,朝着四方流淌而去,融化在斑驳的空气里。

    用来覆面的和纸化作纷纷扬扬的纸页,冲天而起,又被无处不在的风撕成破碎的光点。远方传来某种庞然大物的低吟,划过水层,像是佛前供着的金钵震颤了,声声传进他心底。

    纸页被斩得七零八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化作一片雪白的茉莉花海。

    ——他眷恋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良久后终于闭起双眼。

    执起腰间长刀,迎上山岚与远云。

    无明三段突刺。

    连续三次出刀都挥向同一个点。

    执刀的手微微颤抖却又稳稳停住。

    像是斩落诸多执念,又像是在同什么人告别。

    终于,刀尖刺中了某种「界限」。

    冲田睁开眼睛。

    雪白的茉莉破碎,漆黑的水淹没天空,他重新落进一片黑暗里。

    黑暗中不能视物,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手脚。

    天黑沉沉的,压着沉甸甸的空气。屋子的角落里亮着两团明亮的光,像是什么野外的鬼火。

    茉莉的清香已然完全嗅不到了。

    他支起身子,抽出刀架上的大和守安定,慢慢走过去。然后拔剑挥刺——就像无数次实战中练习过的那样。

    那团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叫,轻捷地一跃而起,从窗子里跳到外头去了。

    “什么啊……原来是猫。”他松开手里的刀柄,脱力般地靠在墙上。

    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佝偻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到障子门上。

    老婆婆轻轻敲了敲拉门的木框,粗噶喑哑的声音传来,像是相框上厚重的尘灰,“冲田君?怎么了吗?”

    “……啊啊,斩不动了。婆婆,我斩不动了。”冲田垂头看着自己正在痉挛的手,和梦中不同,他已经连刀都无法握住了。

    所有珍惜的事物都会像沙砾一样,被风从指缝里吹走。攥得越紧也就流失得越快。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再次躺在榻榻米上,他又想起刚刚的梦。

    几乎搁置在记忆深处的种子又重新开出花来,他感到的却绝不是喜悦,反而是另一种难言的悲哀。

    听说,梦是人潜意识的投射。

    他梦见茉莉描述的风景,梦见一个不朽的长生奇迹——尽管这个愿望被束上名为贪婪的枷锁,被湖底恶龙束缚在白沙之下。

    梦里那个丑恶的影子——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心愿的投射了。在那一瞬间,确乎是有动摇过的。

    他承认自己的丑恶。

    怎么会不想活着呢?

    他真的,真的不想就此死去啊。

    可心中还燃烧着比生命更重的眷恋。生命中还存在另一片雪白的奇迹,与永远高扬的「诚」之旗帜。

    他不愿以永恒的生命玷污澄澈的情感,故而斩尽春风,同过去挥别。

    同他们告别。

    ……

    “我相信,像您一样温柔的人,一定能得到泉水的祝福的。”

    冲田睁眼望着天花板上的一线月光,无声地落下泪来。

    夜幕沉沉,他却再也无法睡着了。星子暗淡,月光清浅,不知名的虫鸣和着蛙声一阵阵地轰鸣。窗外萤火虫聚集而起,亮光荧荧,不断在水草之间浮现。

    旧的光灭了,总是会有新的光补上——就像是旧的时代结束了,总会有新的时代交替一样。

    只是遗憾他不能像阿苏惟澄的爱刀萤丸一样,借萤火虫的光来修复自己。

    ……他是注定被抛弃在这个旧时代里的人。

    20.

    这段时日里,茉莉一直按照那张纸上写的地址来上门给人看诊。像随着风栖息在天上的云,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多停留几天。

    一晃就从京都来了江户,名单上也只剩下亟待问诊的最后一户人家。

    一路打听着走到了千驮谷的植木屋附近,路过门口时她远远地就望见了伸出院墙的梅花枝。

    ……来得不是时候,倘若是冬天的话,一定能看到满园梅花吧。

    周围环境很好,都是成顷的林地,被风吹动成一片青色的涌浪,让茉莉不禁联想到了她在陆奥见过的满山林海。

    而且,可能是附近哪片种植了茉莉花吧,茉莉总是隐隐能闻到一点花的香气,心情也忍不住明快起来。

    行走之间,路过植木屋的正门门口。忽然一股强烈的寂寞感笼上心头,她猛然停住脚步,转身四下张望。

    一只黑猫从大门里慢悠悠地踱出来,蹲在门槛上从上往下一点点给自己舔毛。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可她就是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

    “猫?”她喃喃道,带着点疑惑的,靠近门口查看。

    “咦?小姑娘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一个老婆婆从门里转出来,眉宇微微拧着,见到她而稍稍展开。

    “婆婆,您好。”她踌躇再三,还是问道,“里面……有人住吗?”

    婆婆的面色一瞬间凝重下来,她叹了口气,望了望蓝天,“之前住着的人不久前……去见伊邪那美尊啦,我也马上要离开。恐怕不能照顾小姑娘啦。”

    “抱歉……我并不是想借宿。”茉莉扯出一个笑容,可是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滚出来,一颗颗打在手背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揩,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谢谢婆婆。”

    “怎么了?怎么忽然哭了?”老婆婆明显吃了一惊。

    “……不知道,只是忽然非常悲伤。”茉莉说,“之前住着的,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人吧。”

    “是的……那是个好孩子。”婆婆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回忆慢慢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

    然后她微笑着拍了拍茉莉的手背,“你也是个好孩子呢。”

    “请安息吧。”茉莉垂下眼睛,为一墙之隔里逝去的那个好人默哀。

    紧接着还要赶路,她也不便多做叨扰,对着婆婆和植木屋的方向深深拜了一下就告辞离去。

    眼泪勉强止住了,视野却还是一片模糊。真的好奇怪。

    黑猫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低低叫了一声,像是短促的呜咽,又像是远方的呼唤。

    ——那是来自灵魂的鸣泣。

    背对着植木屋逐渐远离的路上,她又想起了冲田总司。

    ……前些时日听说了近藤勇被枭首的消息,也不知他跟着新选组如今又到了什么地方。

    但愿他前路平安,万事顺遂。

    ……

    在最后一户人家问诊完毕之后,茉莉收到了师父寄存在对方那里的一张空白字条。

    她找来一碗清水,将纸条完全浸入水中。

    手指触碰到水的一瞬间,无数被寄存在罅隙之间的,来自过去或将来的记忆尽数浮现。

    像是沉入了无边的深海,四肢百骸都窒息在一片朦胧的水雾里——只有冗长的记忆在黑暗里展开。

    一团青色的暗影被太阳风吹散,漫天飞舞着青绿的细雪。茉莉追上去,原地却只看到一本蝴蝶装的线书,书中夹着一张刀痕遍布的和纸。

    纸上的字迹分外熟悉,大部分信纸上刀痕纵横交错,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地方。

    “茉莉:

    见字如晤。

    提前祝贺你完成了师父布置的所有任务,可以顺利出师了。但我用这种方式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上,绝不仅仅是为了祝贺你这么简单。

    我想坦白一件事,并为这么多年以来的隐瞒道歉。

    那年我远赴唐国,在青州游历,寻访三神山的传说。因曾忝受你祖父之恩,受其临终嘱托,要送你回明州的祖母身边。

    但是那时我已找到不老泉水的线索,一时私心作祟,一念之差,我将你带来了日本。此后自觉有愧于你祖父,亦无颜面对你,把他的藏书留给你后便四处游历。

    可是——你的天赋比我想的还要高。学医很苦,你如今却能独当一面了。你祖父在天之灵若有知,想必也许能消弭诸多遗憾。

    ……(这部分字迹被锐器划得七零八落的,难以辨认。)

    对不起,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尽过师父的责任,不敢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唯一为你讲过的故事,也就只有不老泉水而已。

    但,要我如何回答呢。说你的家人都在海的对岸,因为我的一念之差此生再难以见面了?

    那样的话,你一定会怨恨我的,还不如就此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

    茉莉,莫离。寓意很好吧。

    可我后悔了。

    ……(字迹同样驳杂难以辨认了。)

    哈。

    现在想想,求仙问道,本就虚无缥缈;长生不老,更是遥不可期。回望平生,大抵世如灯芯,人似浮萍,浮生若梦,一场虚空。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愿你诸事安顺。

    你祖父的遗书,随信附在底下,还有一本志异杂俎,也一并还你。听说你还有个哥哥尚在人世,前往信上的地址,或许还有机会和家人团聚。

    罪人虺叩首

    附: (这张像是额外裱褙的,倒是保存完好,和那张剑痕交错的纸截然不同。)

    未晞吾孙:

    展信安。

    予自知日薄西山,风烛将近。特嘱平辉携汝往之归省祖母,观复余年,得无憾矣。

    所留医书十余册,皆予平生心血所沥,平戎所依。固言鄙陋,未望汗青;药石冥顽,无足报国。唯汝学之,以传绝学,慰天灵。另有杂书一册,乡汝兄嗜之,所载多神闻鬼录,市井侩语,具不足信耳。

    汝须记行医之途,以行修己身为要,普救众生为道。风雨如晦,鸡鸡胶胶,经年倏过,万望小心。

    行道迟迟,长路漫漫。纵汝孑然独立,亦踽踽前行。

    (落款模糊不清。)”

    沉睡在记忆长河深处的碎片汩汩流动起来,许多模糊又破碎的画面被拼成清晰的图案,流淌在茉莉的血液里。

    儿时模糊的记忆回笼。

    记忆中的字句交叠。

    她恍然道,原来自己叫未晞啊。

    未晞,白露未晞。

    她这半生,像是未被人拭尽的眼泪。

    海对岸早就成了遥远的记忆,对师父的印象也只剩下满院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茉莉花。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面对着这些字句,她感到像是隔着云端,在窥看别人的故事。所以也无所谓什么恨不恨,原谅不原谅的。

    那些都太遥远了。

    但她终究不想再见他。

    也不想留在此地,背负那些没有终结的故事。

    无论是真是幻,一切都已弥散在远岛的残烟里,在海浪涨起的瞬间融进潮汐,为凌乱的刀痕所斫却。

    茉莉小心翼翼地收起字条,拜别了那户人家,孤身一人踏上了回乡的海船。

    夕阳一半浸在海里,海面被染得血红。潮湿的海风一直眷恋着沙滩,用潮水把金黄的沙砾抹上凌乱的痕迹。

    船解开绳子,一寸寸沉进更深的水里,打碎了碎金的晚波,一圈圈地漾开,被白云擦去所有妆点,只留下浅浅的光影。

    茉莉迎着海风仰起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日本的方向,转头看进远处的光里。

    那里太亮了。没过一会儿,刺得她闭上眼睛。

    船只缓缓驶入白云。

    夜晚的水影在一片深黑里摇晃着,月影被打得稀碎,只有夜风还在一两声呜呜地响。茉莉在一片水光朦胧里梦见了满院茉莉花,还有一个青年撑着头对着她笑。

    转眼间,这些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黑猫叫得没完没了。

    胧月夜微澹,连舟水尽弦歌散,迟梦声声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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