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和雨

    陈鱼终于从三圣仙山回来了。

    她喘着粗气,解开帽子上的挂绳,“雨太大了,冲下来的泥沙碎石把路给埋了,我在恒州耽搁了一会儿。知知怎么样了?”

    接着一边进屋一边把蓑衣脱下,也不知是雨是汗,她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

    不等孙客回她,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递给孙客,然后说:“里面的药草兑水冲泡,过滤三次后连着里面那颗药丸一同拿上来。”

    说完,她就跳上三楼,檐下躲雨乌鸦被惊起腾空飞去。她毫无停顿,熟练地打下机关窗翻进去了。

    陈鱼放轻脚步,看见令知知那张比几日前还要惨白的脸,十分心疼地用手贴在她额头上试温度。

    “那一百两,哪有你的命重要。”她喃喃道,不知是说与谁听。

    后门并没有关紧,而是留给了将要进来的人。

    羌青几乎是被承桑栩拎着来的。

    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在地面上摩擦,表情也十分尴尬,看上去并不得体。

    阮徽把头也扭到一旁去,不想因为看见了前辈丢脸的一面,在日后被其针对。

    “门主,放我下来吧,这几步路我可以走。”羌青无辜地眨了眨眼。

    “呵,”承桑栩脚步不停,却不耽误嘴上阴阳怪气,“你如今胆子大得很,敢跑去林子里与虎同眠了啊。”

    四余门后山中的不绝脉里,生活着以驯养猛兽过活的铁氏族人。而虎头,就是代表着他们的图腾。

    四余门和铁氏原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扰的两个门派,要不是月孛的人传来消息,都不知道羌青借着四处游医的名头暗地里帮着铁家小少爷铁铎做事。

    “我也是为了寻些药引子,”承桑栩的手力越来越紧,她的脸都紫红了,“呃……您知道的,那些野物可以做药……”

    她用力抬起自己右手拿着的竹笼。

    终于是到了孔明楼,承桑栩接过她的竹笼,然后一把把她丢进后院里。后院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加上雨水囤积,溅起了许多泥水。

    “门主,先让她上去吧。”阮徽怕承桑栩忍不住,真要杀了羌青这疯女人,那令知知可就真没救了。

    听见后院有声音,孙客急急忙忙、略显笨拙地跑出来看,手里还拿着要丢弃的药渣。

    见是这几个熟面孔,放下心来,欣喜道:“几位是有法子救知知了?快些进来吧。”

    羌青哎呦了几声,表情痛苦地站了起来。看见承桑栩的气还没消,抱怨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孙客把药端上来时,顺带给正在给令知知诊脉的羌青拿来一件干净衣服。

    “怎么样?”孙客问站在一旁的陈鱼。

    陈鱼摇摇头。

    “不知道?”他把药放在旁边,又问,“还是不好?”

    今日见阮徽和承桑栩一起来了,他才突然醒悟,之前在千娇堂,别人称呼的“许公子”原来是承桑栩的“栩”。

    阮徽才拿过衣服给羌青披上,羌青突然迅速地转过头来吓了众人一跳。

    “快把东西拿给我!”她表现出怪异的惊喜,有些疯魔地吼着。

    阮徽被吓得一怔,但还是利索地把竹笼递过去。

    只见羌青露出诡异的笑,撸起浸湿的袖子就从笼子里抓出一条红白相间的毒蛇来。

    还不等众人反应,她就把蛇头死死按住放在令知知的脖颈上。

    那蛇吃痛,张开嘴就朝着颈部狠狠咬了下去。

    虽然知道羌青是在救令知知,但看到令知知痛苦的神情,陈鱼还是不忍看她受苦,只得别过身去。

    羌青勾了勾指节,孙客立马把汤药和药丸递了过去。

    见脖颈上渗出深红的淤血,羌青用力拍了一下蛇头,将蛇甩到一边。然后将药丸塞进令知知嘴里,眼疾手快地灌下汤药。

    令知知的面色渐渐红润了起来,但表情扭曲、双眉紧锁,呼吸急促而浅薄,手和脚不自觉的抽动着。

    羌青将纱布缠好伤口,站起身。

    “这是……”孙客立马坐在床边,唤着令知知的名字,“知知?知知?”

    羌青终于是恢复了之前那副贱嗖嗖的样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淤血,道:“还没那么快。”

    “那要等多久?”陈鱼神色慌张,面露憔悴。

    羌青将干净地衣服穿好,道:“我也不知道,估计一两天?”

    承桑栩的视线落在陈鱼身上,见她穿得单薄,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披在她的肩上。

    她躲开了,并没说什么话。

    承桑栩原以为,借着令知知生病的事,陈鱼来求他是一个即将向好的转机,没想到这姑娘心如孤石,雷打不动维持着与他的距离。

    “或是一两个月。”羌青把蛇捡回笼子里,补充道。

    已经等了这么些日子,如今令知知能有些许反应已是不易,孙客站起身,道:“谢谢各位,若日后有需,孙某任君差遣。”

    承桑栩微微颔首,不像是开玩笑地说:“定有那么一天的。”

    看到陈鱼疲倦得快要睁不开眼,承桑栩道:“忙了许久,大家都去休息吧,令掌柜现下内力不济,我留下来给她渡气。”

    孙客有些不安。承桑栩在这群人中修为最高、内力最稳,是渡修为的最好人选,但毕竟是要男女孤处一室,他犹豫了,不知该如何找借口留下。

    “我留下来吧。”陈鱼道。

    阮徽这时拍了拍陈鱼的背,扶住她的肩将她推了出去,然后对着孙客说:“我在,你还不放心?”

    也是好几天没合眼了,孙客道谢后就退了出去,在门外坐着睡着了。

    阮徽将令知知扶起,盘好腿。

    承桑栩轻轻按了令知知身体上的几处穴位,然后以指代剑在她心脏背后一点,将自己的内力缓缓输送给她。

    能一手建起四余门的他,内力并不是温和的,而是刚劲强猛的。为了打通经络、扩充丹田,令知知又出了一身的汗。

    过了许久,雨都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

    门终是被拉开了,孙客惊醒过来。

    阮徽托着承桑栩的手,但他还是踉跄了几步,那张精致清冷的脸上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困倦,似乎连睁眼都有些吃力。

    阮徽说:“门主已经竭尽全力,接下来的就看令知知自己了。”

    “多谢。”孙客从腰间拿出一袋银子递过去。

    承桑栩脑子里终于明白了陈鱼用钱买人情的法子是从哪里学来的,看见那钱袋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孙客然后托着腿下了楼。

    “我说了,以后有需要你的地方。”他一瘸一拐地下楼,说完就推开正门出去了。

    阮徽和羌青也跟着走了。

    “那不是承桑公子吗,怎么从孔明楼出来了?”外面的人看见承桑栩上了梦回春处的马车,在一旁好奇地探头探脑。

    芦婶子见这车走远了,才捂着嘴对着已经开始转卖木偶玩具的虎姨说:“看来这孔明楼要翻身了。”

    不知什么时候羌青又折了回来,直接突脸,给正在八卦的二人吓得半死,然后趁着二人惊慌失措时顺走了一只木偶,顺手将那条已经奄奄一息的蛇丢在摊位上。

    虎姨被吓得连人带凳子翻了回去,被芦婶子扶起来时嘴里骂着:“这人谁啊?”

    “你的木偶少了一个!”芦婶子回过神来道。

    “啊!有蛇!”

    只过了一日,令知知的体温不再忽高忽低,这就代表这有所好转。

    孙客和陈鱼交替着守夜伺候,有时候闲下来,也会讲起过去的事。

    他帮令知知拉好杯子,问抬着烛火进来的陈鱼:“当时,你怎么会同意跟我们来这?”

    “我之前就住在白子城的鬼市附近,后来和阮徽打了一个赌,输了,才跟着她去朝冕城了。”她把蜡烛放在一边,跪坐在令知知床边,“我回来,不过是故地重游罢了。”

    令知知的眼皮时不时转动,却因为清风微扫而过,烛光忽明忽暗,二人都没有察觉到。

    孙客好奇:“什么样的赌?”

    “赌,”她露出从未出现过的柔和与羞涩,“一男子是否倾心于我。”

    虽然知道陈鱼说的那男子,八九不离十就是承桑栩,但孙客也未戳破。他只是不解,若是承桑栩真对陈鱼没有感情,为何一次又一次在紧要关头出现。

    他们二人的事,孙客也不便插手,只是故作随意地说了一句“无缘对面不相逢”,妄图点拨一下陈鱼。

    正是沉默的时候,床上那人发出几句闷哼。

    二人终于注意到,令知知的眼球在闭合的眼睑下不住的转动,像是梦魇了。

    她不停地冒着虚汗,双手抓着被子,表现出痛苦的神情。

    “知知!”二人同时惊呼。

    陈鱼在旁边安抚,轻轻帮她顺气。

    孙客连忙跑出去给她洗擦汗的帕子去了。

    房间里,只能听见令知知急促的喘息声。

    “是……”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陈鱼的耳朵贴近令知知的唇,问:“什么?”

    令知知用微弱的声音回复:“是承桑栩吗?”

    陈鱼被仿佛瞬间被定了身,反应过来后立马直起身子盯着令知知的脸。

    此时她的眼睛微微睁开,眼角带着一丝湿润,苦笑着盯着陈鱼。

    “你醒了!”陈鱼是带着哭腔说这句话的。

    令知知抬起手,想擦去挂在她面颊上的泪水,却有些使不上劲。

    陈鱼以为她是想要找孙客,便她一个踉跄起身,托着已经跪得麻木的双腿扶着门框,大喊着:“孙客、孙客!知知醒了!”

    孙客是扑进来的,就像豹子捕捉猎物时那样。

    令知知笑他丢了皇室颜面。

    他在她手心里写:相逢一笑间。

    阮徽在朝冕城的药铺旁边开着一茶楼,孙客刚醒的那段时日,总能听见悠扬的三弦声,时不时还能辨别得出来几句唱词。

    那时,阮徽刚好走进来问他们二人的名字,要求他们补上药钱,不然就要报官。

    刚好那茶坊正唱到:“浪迹天涯远,仗剑携风去。知是江湖客,相逢一笑间。”

    他们对视一眼,就定下了“令知”和“孙客”这两个名字。那还是他们第一次那么有默契。

    要问“令知”是怎么变成“令知知”的,那还得怪那时令知知还没练就真眼说瞎话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犹豫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这才变成了“令知知”。

    还好他们又相逢了,只一笑,万千苦楚化心间。

    那晚,陈鱼才发现自己把令知知看得那样重。都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她把令知知当作了第一个朋友,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能为之付出一切的好朋友。

    令知知如今醒过来了,她头一次这么高兴。连令知知都说,从没见过陈鱼如此开朗的样子。

    第二日一早,孙客就挨个去通知伙计们,大家各自请好了假赶回来。

    想必是天气晴朗的缘故,清冷了两个多月的孔明楼又变得熠熠生辉了起来。

    见那一“团”人又回来了,街边摆摊的人又开始在门口八卦起来。

    关于这东山再起的孔明楼,大家众说纷纭。

    “掌柜的!”

    虽然孙客再三提醒几人要注意控制情绪,切勿让令知知的心情太过起伏,但再次见到能坐起来的令知知,大家还是哭唧唧地扑了过去。

    小泥鳅和孙客端来几个凳子让女子们坐在旁边,自己站在令知知身侧。

    “您终于醒了!”阿荇道。

    “你和玉蓉,在鲁班阁学得如何了?”令知知看着两张有些憔悴的小脸,打趣道,“不用太废寝忘食,我又不会像你们大师

    兄那样随时出题考你们。”

    玉蓉擦了擦泪,道:“都好,掌柜的,我们一切都好!”

    “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孙客将小泥鳅推到前去,“还是让他们几个说与你听吧!”

    玉蓉和阿荇淡淡笑了笑,给剩下几个人腾出了位置。

    “掌柜的,你可一定要稳住心态。”小虾有些担心,补充道。

    小泥鳅跪在令知知身侧,然后其余几个人也跟着跪下来。

    令知知心里想,莫不是自己是命不久矣了,众人要留下什么话给她。但她自己运过气,感觉身体还挺好的呀,有些疑惑。

    小泥鳅将几个枕头铺在床边,预防令知知再次倒下,然后才开口道:“掌柜的,和鲁班阁的比试,我们胜了。”

    令知知是真没想到,不断地拉着眼前几个人的袖子问:“真的?”

    众人十分担心她的身体,见她如此激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真的吗?阿藻,你告诉我,真的胜了?”她实在不敢确定,找了最不会说谎的阿藻问。

    “真的,掌柜的。”阿藻看令知知的举止疯狂,就像书里的范进中举时的模样,担忧地答道。

    小泥鳅安抚她,将故事娓娓道来。

    那日,令知知突然晕倒。

    孙客背起令知知就要往外走,原先孔明楼的人都要陪着去阮氏药铺的,可孙客一脚才踏出门,谢涌就在里面喊:“孔明楼此举,是否就此认输了?”

    从几人跟着令知知做事起,就从未见过令知知放弃。哪怕有多困难的境遇,令知知总是在逆流而上、逆转局面。

    刚刚令知知承受着痛苦还在据理力争,这机会,断不能拱手让人。

    这是阿藻第一次那么硬气。她站回到厅中,镇定道:“不认!”

    “对,我们不认!”小虾也回来,肯定地与阿藻对视。

    紧接着,孙客一个人将令知知背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孔明楼,就靠你们了。”

    那张图纸,本就是九个人的心血,每一寸线条、每一处标记,都是他们彼此的默契加上那三日的辛劳汇聚成的结晶。

    也算是不辜负令知知那夜将伙计们挨个叫到房中训话修改,他们用心揣摩,挨个挺身上前介绍着这份精心之作。

    还好,面对原就精妙的佳作,加上这孔明楼的团结,陆朱被打动了,听完介绍后,便立马敲定了最终的选择。

    “孔明楼,胜!”

    一时之间,众人欢呼的同时,留下小泥鳅与陆家交涉修缮的时间和预算,其他人先赶回去查看令知知的病情。

    后来,令知知的病情每况愈下,阮徽说要保持安静的环境让她疗伤,于是几人自请到陆朱家的空厢房留宿,玉蓉和阿荇看着帮不了什么忙就先去鲁班阁跟班学习去了。

    “你们……”令知知被感动了,心疼地看着眼前的人们,伸出手将他们拥入怀中。

    还好这一路走来,她身边人都这样的好。

    感动之余,大家说自己每次来探望令知知时,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把大家伙吓了一跳。

    还说到大家给她带了她最爱的烤鸡,买了她一直舍不得买的衣裳料子,甚至还给她过了个生辰。

    阿荇问:“掌柜的,那时候我和你说了好些话,你一个字都没听到吗?”

    令知知摇摇脑袋,眯着眼回忆道:“记忆里,我好像隐隐约约能听到雨声,噼里啪啦的,很大很大。”

    小蟹推开窗,说:“确实是下了好几场大雨。”

    “对啊,都吵到我了。”令知知看着窗外,能看见外面街巷的青瓦白墙,心里十分安心。

    其实谁也不知道,令知知听到的雨声,正是八月二十三那日,烟花绽放的声响。

    她曾暂时地醒来片刻,能感受到窗外热烈震撼的声响,但片刻后又沉沉睡去。

    在梦里,那些铿锵有力的爆竹声,化作了雨滴坠落在檐瓦上的清脆声,解了她短暂又绵长的苦闷。

新书推荐: 配角栏D组的路人甲同学 蝴*刀 此生有你足矣 揉碎春潮[上位者沉沦] [HP]我本该是个海盗的 把故事讲给风听 和反派身份对换后 与你 灼梧 【海贼】在伟大航路的攻略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