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二年,五月十八日。于去年十二月十五日在虾夷(北海道)建立虾夷共和国的榎本武扬等首脑,穷途末路下终于献城投降,短暂存在的“虾夷共和国”宣告灭亡。这是戊辰战争的最后一战,至此历时一年半的内战,以德川幕府及其残余势力的彻底失败、明治新政府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对于一开始就选择避开战争的涑雪而言,这一切的结束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周围的邻里乡亲人人兴高采烈,四处通告明治政府统一全国,年轻的明治天皇如何年少有为并颁布了一连串新的政策上安邦下抚民,众望所归的新政府一时间受尽追捧,歌功颂德。
涑雪大清早就去购买了足够的食材,然后一声不吭地钻进厨房锅碗瓢盆行动起来。涑雪难得尽心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当她从厨房走出来时,侯爵已然安静地倚坐在桌旁,一手托着土黄色的茶杯,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潋滟的水色。
见她端了碗勺出来,隽逸优雅地男人放下杯子转头看她,乌黑的眸子在朝阳的光照下眨了眨。他换下了近几年来常穿的那些样式宽松秀美的和服,穿着一身熨帖他秀颀身材的衬衫西裤,灰蓝色的大衣撑着他宽阔的肩膀和线条流畅的脊背,露出的白色袖口上别着金灿灿的蔷薇袖扣,低调中多了几分奢华。
涑雪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这幅装扮明明与他最初的模样无甚差别,她却下意识地感觉总有些地方迥然不同了。
“嗯?这是什么?”侯爵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指了指涑雪放在桌上的汤碗。
“哦,是红菜汤。”涑雪顿然将注意力从侯爵的身上收回,讷讷地答道,“在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很普遍的一道菜。”
侯爵拿起汤勺舀了舀碗中绛红色的汤汁,其中的牛肉片、红菜头、西红柿、卷心菜、胡萝卜、口蘑这些丰富的食材出现在热气腾腾的碗里。侯爵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口汤,虽然尝不出味道,却能闻到带点酸味的蒸汽涌入鼻腔,还有那温热的汤汁流过食道抚慰了饥饿的胃。
“挺好。”男人翕动着蝶翼般的眼睫,和煦地浅笑着。
“我再去拿别的。”将自己的视线从侯爵身上挪开,涑雪快步跑回厨房,再走出来时怀里捧了一叠蒸笼。
她在侯爵对面坐下,将手中的蒸笼一层层地摆开,或乳白或软糯或香甜的糕点精致可爱地露了出来,她一一细心指认,“这是糯米糍,红豆糕,杏仁酥,布林饼。”
涑雪将最后一笼蒸笼推到他面前,干净地纱布上正铺着一颗颗黄褐色的梧桐子,冒着袅袅的热气裂开了一层外壳,有一股树木的清香影影绰绰飘散在空气中。
“上次你带回来的梧桐子我蒸熟了,你可以带走。”涑雪知道侯爵今天就要启程坐船离开和国,她是头一次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准备口粮,也尽量负责地仔细考量了一番,只是侯爵的喜好她素来捉摸不透。
“咖啡果没有了,这个就先将就一下吧。”涑雪斟酌着补充了一句,毕竟除了咖啡以外她还没见侯爵对哪种食物情有独钟过。
早已看懂了她思量的侯爵并不说破,只是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另外几个蒸笼边缘流连忘返,温声询问:“那这些是?”
“这些?”涑雪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那些都是按她喜好的口味做的糕点,说道,“当早点吃,剩下的我带走。”
侯爵满意地起筷,夹了一团软嫩的糯米糍,米面上撒着白芝麻,飘散的热气清香阵阵。他优雅地咬破了一口,包裹在内的椰蓉沾了少许在他淡樱色的唇瓣上,咀嚼起来嘴里隐约有股沙沙嚼劲的口感。
涑雪喝完红菜汤时,才见他刚刚吃完一整块圆滚滚的糯米糍,侯爵的眉梢带笑,眼神依旧平淡无波,只是语气难得有些许愉悦,“口感很好。”
涑雪心里疑惑,侯爵平日里吃的不多虽然偶尔也会对她做的饭菜评价说“好”“不错”之类的客套话,却因为味觉的差异从来不会提及食物的口感、口味之类细节的内容……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吃了很多,涑雪做的每一道糕点他都细细尝过,还会问一些原料食材的问题。
许是闲聊的缘故,时间过得很慢。涑雪又泡了一壶茶浅涰着,糕点当茶点品着,那一整笼的甜食竟是不知不觉间被她和侯爵分食完了。
吃饱喝足,涑雪将仅剩下的梧桐子给侯爵装进荷包里,收拾完一切拎了行李走出房门。侯爵已然在院落门前安静等候,他眨了眨眼睛,从容地接过涑雪手中的一个包袱。
涑雪最后环顾了一圈静悄悄的农家小院,关门落锁。
今日会是个出港的好天气,涑雪跟在侯爵身后,眯着眼睛望了望广袤无垠的朗朗晴空,如此想着。
侯爵回英并未再搭乘军舰,英国海军方面为明治政府提供先进的武器,是胜利方光鲜的人物,自然要留下来参加随后举办的庆功宴。而侯爵同涑雪在民间浪迹了这些年之后,似乎对这些交际应酬更加失去了兴趣,于是计划好乘坐通英的商船先行回国。
江户横滨的港口上停泊着一艘极大的商船,船上的水手来来往往搬运货物正做着出海前最后的准备。
“我听说……在航海途中常有人丧命。”涑雪随着侯爵到达港口,她从未出过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如城池般庞大的船。
“是,在大洋中缺少新鲜蔬果,营养不足所以极易生病。”侯爵处之泰然地为她解惑,“至于天气,更多凭着船长和水手们丰富的经验来判断。”
涑雪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帮他把行李搬上甲板递交船员们安置。
她做完这些,心里想着自己算是仁至义尽超额完成约定了,眼下也是时候告辞离开。
“涑雪。”就在她打算开口告别之际,侯爵轻柔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她疑惑地转头看他,海面上的日光正盛,波光粼粼的海水晃得她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眼。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魔法师吗?”侯爵体贴地走进她身前,让自己的影子为她挡去那些刺目的光影。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又源源不断地往她的鼻腔里钻。
“她和我说过,在你们的世界里存在很多强大的魔法师,西方是魔法师的乐园。”
涑雪放下揉眼的手,紧紧颦蹙眉心,神情冷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我担心你。”侯爵微垂着头注视她,真挚又柔和地徐徐说道,“我能感觉到,你的敌人是个厉害的魔法师。”
涑雪直视着他那寂静无声的黑眸,这双充满迷惑性的眼眸深处依然是空洞的无情的。他是真的没有情绪和感情,他的灵魂该是一块透明的玻璃,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颜色。
然而涑雪却突然意识到,侯爵和四年前比起来,到底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一个原本对自己的离合悲欢都无动于衷的人,此时居然在笨拙地表达着自己少之又少的情绪。那微不可察的担忧不再是依靠堆砌的经验和巧妙的言语,而是他真真正正想要流露的思绪……
“我知道,多谢。”涑雪淡漠地垂下了眼睑,后退一步。哪怕那种情绪微乎其微,但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时居然会让她感觉到强烈地踌躇难安。
侯爵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骤变,当即收敛了心绪,淡然自若地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白纸,递到涑雪的面前。
“你会折纸玫瑰吗?”
感觉到侯爵眨眼间已经恢复了平日漫不经心的模样,涑雪抬起视线,狐疑地看向他。
“给我折一朵吧。”
他用 “跟紧我”“昨日我还死不了”“我想喝粥”“你有心事”“晚安”“有你在我很安全” 那种稀松平常又温和熟悉的口吻,是她这些年每日都会听到的声音,她常常对此无可奈何却又没法拒绝。
所以她还是沉默地接过了侯爵递来的白纸,脑海中还未有思索,手指却灵活地先动了起来。涑雪自己都不记得是何时学会折纸玫瑰的,或许是很小的时候姐姐教她的,又或许是某一日在路边的小贩处随意一瞥给记下的。
总之,当她将折好的玫瑰还给侯爵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仍未想明白。
侯爵将精巧的白玫瑰小心地别在了衬衣胸前的口袋上,纸花紧贴着胸口,乍看上去仿佛是鲜活的一般。他的眼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笑。
涑雪敛着眉头审视了两眼,总觉得这朵纸花插在侯爵的胸前显得分外地违和。那不是祝福而更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有种死亡风雨欲来的压抑感。她抬手,想要将那朵犹如送葬的胸花换个位置,却冷不防地被侯爵光洁的手背挡了下来。
“这样就好。”他一如既往地露出浅淡的微笑,只是一个眼神就说完了所有告别的话语。
“那你……自己保重。”她放下了双手,单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终于,她与这里的一切,再无瓜葛。
少女干脆地转身,孑然一身地离开,绀青色的衣角随风猎猎作响,削瘦却挺拔的背影在骄阳下渐行渐远。她什么都不曾带走,却总有一些蛛丝马迹显示着她曾经留下的痕迹,深深地镌刻在这个世界里。
男人知道她不会回头,一直也不曾有过企盼或失落的情绪。侯爵转了个方向,看见默立在桅杆阴影下的安灵,淡然道:“她该去找你了。”
安灵颔首,欲言又止,“你……准备要去下一个轮回了吗?”
“是,我既有所求,自当承受反噬。”侯爵不以为意地答道,他抬手轻轻拂过胸前的纸玫瑰,无声地笑了笑,转身走向甲板的那头。
但那终是没有好结果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她才是这个悲惨的大局里,最清醒的那个人。安灵沉重地叹息着,片刻后消失在了原地。
“安灵,我找了你很久。”涑雪正在一处废弃的神社前默记侯爵在仙台城就交给她的法阵图,等了许久才见无状的鬼魂安灵出现在她的面前。安灵的行踪虽然飘忽不定,却很少像这次一样接连几年都没有现身的情况。
“有些事情,让你等久了。”安灵回答着,却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涑雪也不问,只是轻轻点头,“我已经知道如何穿过时空回到原来的世界,我需要事先将法阵绘好,准备充足再等待魔力汇集最盛之时,才是打开时空裂缝的最佳时机。”
“需要我做什么?”安灵知道她素来独行惯了,这些事情也很少让她插手。
“别让人接近这里,其他的交给我就好。”涑雪说着解下系在颈间的青白玉瓶,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每发作觉得寒冷刺骨的时候,摸一摸这个扁圆的小瓶子就会觉得缓过来一口气,难道这也是其中神树的魔力?
涑雪定了定神,暂时将这些杂念摒除。她拧开小巧的瓶盖,取出白毛笔蘸了点其中流沙般星光灿烂的神树结晶,一笔一画全心全意地扑到了绘制法阵的专注当中……
蔚为壮观的巨大商船一帆风顺地驶出了和国的海域,在广袤无垠地碧蓝海面上迎风前行。侯爵同路过的船长寒暄一番后,便闲适地倚靠在船舷上,剥了几颗荷包里的梧桐子慢慢嚼着。
他略微摇了摇头,将剩下的梧桐子放回去重新扎好荷包。虽然和咖啡一样有些振奋精神的功效,但是除此以外总是缺少了些东西。
他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胸前的白纸玫瑰,目光掠过一望无垠的大海,仿佛重现了久远以前的场景——黑发金眸的少女渺小却倔强,她抗拒他对世间万物冷漠无情,对生命灵魂毫不尊重;却又怜悯他,为他那一无所有、永恒枯寂的苍白的世界而感到悲凉。
她为他而生,却选择为了这个斑驳陆离的世界而死。她赴死时带着强烈的希望和浓烈的情感,那刹那间,他第一次产生了私心。
距那以后悄然过了千年,在人世他学会了思考疑问,学会了敷衍人情,学会了生存技艺,但是经历再多的人生,阅再多的人情世故,一切仍旧是虚无缥缈地让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他不明白,为何她所牵挂的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在他眼中始终不如她为他落下的那滴眼泪来的浓墨重彩……
“暴风雨来了!——暴风雨来了!戒备!——”瞭望台上的水手惊慌失措的扔开望远镜,破声呐喊。
侯爵猝然回神,这才感觉到连绵不断的细雨不知何时起滴落在脸上身上,大衣和头发湿漉漉的一片。他将胸前的纸玫瑰严实地包裹在掌心里,鸦羽般的眼睫抖落了一连串水珠,沉默地眺望着船前电闪雷鸣不断逼近的巨大雷云。
不仅如此,在黑暗的笼罩下,阴森森的海面上波涛汹涌还有几束飓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
“是……龙卷风!——水龙卷来了!!”
瞭望的水手绝望地险些从高台上跌落下来,甲板上闻声而至的船员们登时雷厉风行地去启动救生艇。这样十年一遇的海上灾难居然被他们碰上了,是否能逃出生天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底,但是哪怕有一线希望,这些曾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水手们还是想要孤注一掷地活命。
海风愈发大了,船身控制不住地往漩涡的中心倾斜。船长伤心疾首地从驾驶室里跑了出来,让他弃船逃生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这艘大船上运着那么多货物,如果全赔在这水龙卷里,他将要欠下巨额的负债。
脸上满是沟壑的老船长哭丧着脸,但还是准备奔跑向救生船的位置打算先保命再说。结果没跑几步他就瞧见一道颀长的人影立于船头的甲板上,在离那狂风暴雨最近的位置,他灰蓝色的大衣在呼啸的飓风中凌乱,却自巍然不动。
老船长心念一动,仿佛抓住了一丝希望,如果他能把侯爵安然无恙地带回英格兰,或许能在皇室手里获得一些补偿。于是他顶着落针般豆大的雨滴跑向侯爵,对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喊:“侯爵大人,您快跟我离开这里吧!我们的船员经验丰富,幸许能保护您脱离这场灾难!”
倾盆大雨中沉默的男人一手紧攥着胸口,一手抓着栏杆侧过身来,在雨水不停冲刷的面孔上无惊无惧,寂若神佛。他的黑眸淡漠地扫了一眼船上或跳海逃生,或抢占救生艇,或绝望祷告的人类,死亡的黑暗无一遗漏地笼罩在他们的头顶。
巨大的船身在茫茫大海中形同蝼蚁,顷刻间就会覆灭。湿滑的甲板上左高右低,装着货物的箱子砰然相撞化作一摊碎屑被海浪席卷而去。
船身猛地一震,老船长脚步趔趄跪倒在地,四肢并用地趴在甲板上才不至于被甩飞。
“逃不掉的。”神佛般高不可攀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低沉的嗓音清雅而尊贵,穿过狂风骤雨的嘈杂清晰地在船长耳边响起。
他并未看向脚下匍匐的人类,不知遥遥望向世界的何方。他早已知道这是侯爵的死期,即便凌驾于世界之上,但只要他占据的是一个人类的命数,就要受限于天地大道,惩戒般的灾厄让他每一世都注定英年早逝。
“世间不幸本就十有八九,不过三年五载就会被人遗忘。” 男人不再需要侯爵优雅亲和的表象,他在船长惊悚愕然的注视中不动声色地说,“既然是常态,何必多此一举。”
船上的这些人的确是为他陪葬,但那又如何?莫说百人,即便千人万人于他而言都与沙尘齑粉无异。他不会怜悯与博爱,也不是世人臆想中的神祇。
他高于世间万物,却也同时与世间万物断绝了所有联系。那绝无仅有的一点私心,也全系她一人尔耳。
“所以涑雪,你不要死……”这就是他的私心。追思千年,却更加念念不忘。
他极浅的一丝呢喃,终是寂灭于山呼海啸的滚滚巨浪之中,石沉大海声销迹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