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笑闹着，孙曌瑛突然感觉自己全身仿佛是泄了气一般，眼前瞬间一黑接着就软趴趴地倒下了，胯骨以十分刁钻的角度撞上了岩地的一块碎石，那股仿佛被一根钢钉敲进骨头里的痛感又将她激得清醒了一点，五感顿时回归，喉咙干燥，手脚冰冷。

    她不适地扯了扯衣领，胸口十分憋闷。

    少女还软在地上，只听到孙玄影正回头没好气儿地抱臂笑看着她：“还来？”

    “同样的玩笑开一次就行了，别玩了！”

    见她还赖在地上，孙玄影更是作势转身而去，“我可走了啊～”

    少年缓缓迈了数十步，自己进进退退拉扯了许久，身后的人却还没有唤住他。

    再回头时，孙玄影才察觉到不对劲儿，三步并一步大跨着赶了回去，“阿曌！”

    孙玄影有些无措地扫视着眼前的人儿，尝试寻找出受伤的痕迹，终于，在那被略略扯开些缝隙的衣领下，一片淤青痕迹闯入视线。

    孙曌瑛面无血色，像一朵未盛开便枯败了的花骨朵儿，在少年的怀中安然睡去，任凭他随意摇晃也没有回应。

    少年单腿跪在地，玄色的衣袍沾惹了一地的浮灰显得斑驳，他无暇顾及，立即一手抄起孙曌瑛的膝弯，一手揽过肩膀将她打横抱起，迅速冲出长廊。

    到了暗河，那煞鬼失去了攻击的目标，无主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逡巡游荡。

    进来时是与尽幻二人共同抵御煞鬼的袭击才可勉强过关，此时单人重渡此河的难度可想而知，他受些伤到是不要紧，只是怀中脆弱的人类少女未必能再承受更多的伤病。

    正踟蹰不前，怀里的人儿突然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将孙玄影的脸一下子扯近，孙曌瑛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少年嗅着她额间薄汗散发出的槐香味下意识地回避视线，理智出走后将身体还给本能，静静聆听她的吩咐。

    孙曌瑛使劲牵了牵嘴角，寻回些力气微微张口道：“别动！我把御风咒附在你身上，带我出去。”

    随即她拧着眉头抬手起咒，刚刚念完诀完整个人就受不住脑袋的昏沉，合上眼睡死过去。

    催动了御风咒，少年感觉脚下突然一阵飘飘然，二人已经升腾到了半空之中，孙玄影顿感神奇，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便飞速向前冲了出去。

    极致的身体天赋让他不过片刻就掌握了御风而行的要领，极速向着湖面飞去。

    跃出黑湖，永夜村已经大大变了样，此时已是白昼，天光一片大好，晌午的阳光暖融融地裹在二人身上，绸缎锦袍镶上了一层金边，好似两位仙官下凡，乘风破云降福人间。

    “大夫，大夫，救人！”孙玄影一脚踢开被风掩合的半扇大门，高声呼喊。

    极夜村外的医馆里，大夫穿着素绿袍衫步履匆匆从后院赶来，手上满是刚淘澄清洗完草药留下的水渍，往袍子上抹了两把，指了指柜台后的床板，肃声道：“放这里。”

    “手掌一处刀伤，右肩膀处有淤青，其、其他地方不知……”少年焦急无措地挪移着步子为大夫腾出空间施脉。

    “大夫，求你一定救活我阿姐！”孙玄影对着老翁的袖子纠缠不休，大夫连声应下，随后费劲巴力地扯出了袖子一手搭上脉，一手捋上胡须，陷入沉思。

    “大夫，我阿姐……”

    “嘘——”大夫一个手势打断了孙玄影的话，换了个姿势继续审脉。

    一阵沉默后，老翁撤了手缓缓开口：“索性没有内伤，失血状况也较轻，许是体力不支才昏厥过去，我给你开药，遵医嘱回去服用即可。”

    孙玄影闻言才缓和了神色，连连抱拳作礼道谢，到柜台领了药一路背着阿曌到了客栈。

    “白瓶是涂外伤的，绿瓶是内服的。”孙玄影掏出怀中的药瓶儿，喃喃自语。

    看着床上还昏沉着的阿曌，他捏着白瓶倒了些药粉在手心，脑海中又浮现出老翁的叮嘱，“记住，刀伤处用干净的纱布仔细包好，瘀青的地方要细细揉化此药敷在伤口上。”

    孙玄影壮着胆子解开了阿曌衣袍上的两枚扣子，又稍稍掀开里衣，衣襟交叠肩上的瘀伤迟迟不露。

    锋利锁骨下，已然见到山峰的起势，孙曌瑛冷色调的肌肤上透出青色的血管，一路蜿蜒不知去处。深重的呼吸引得胸膛不断上下起伏，若隐若现的峰峦引人浮想联翩。

    孙玄影忍住目光下移的冲动，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继续解开第三颗的时候，骤然感觉天灵盖凉飕飕的，随即滚了滚喉结尝试将悬起的心吞回去，正搭在阿曌肩上的手微微颤抖。

    那寒意越来越重，孙玄影将视线从松软粉嫩处微微上移，只见少女森冷的目光早已锁定自己，片刻后她嘴里缓缓挤出两个字：“找死？”

    孙玄影再次本能地作出反应，“咚”的一声双膝齐齐坠地，双手自然搭垂在腿上十分乖巧，长睫低垂藏起大半的慌张。

    妖兽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不自觉地暴露本性，此刻跪着的少年连猫耳朵也藏不住了，“嘭”的一声，头顶炸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下一秒猫耳向后掰去不见踪影。

    再下一秒，客栈二楼的窗户上飞出一抹灰色的身影，孙玄影就这样被阿曌用咒法打了出去，快到身后拉出一条虚影，尘土飞扬狼狈落地后，客栈里还追来一声大吼：“去买止喘草！”

    那团玄色毛绒脑袋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揉着脑门灰溜溜地赶去了集市。

    少女的小憩被客栈外面的一阵吵嚷破坏，人群中有人高声大喊：“龙王爷显灵了，龙王爷开恩了！永夜村得见天日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永夜村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高声欢呼呐喊，孙曌瑛被吵得有些头痛，闭紧窗子。

    “轮回，循环……”

    尽幻的话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怎么突然感觉她的人生遍布迷雾，挥之不散。

    他留下的那句话会是什么意思呢？闭眼冥想之际又觉身体乏力，重新躺回床榻沉沉入梦。

    ***

    已是三月，永夜村外的杏花已经缀满枝头，微风拂过，花枝乱颤，落英缤纷。

    孙曌瑛修养了一阵，孙玄影每天都是鞍前马后地伺候，今天是三里地之外的甜蔗水，明日是几座山头后的桂花糕。阿曌差不多恢复之后，两人重新回到永夜村转了一圈。

    瞧一眼那个黑湖，在阳光下竟然是翠绿色的，铺上一层碎金般的粼粼波光甚至更胜宝石的纯净璀璨。

    阿曌想起了龙宫里他仿佛一瞬间生长出来的尾巴，转头疑惑道：“我竟不知，你的尾巴一直都在……还以为它断了呢。”

    “你说的是这个吗？”孙玄影瞬间展示出他的黑鳞尾鞭，一股力量以神鬼之速出现在了阿曌的右耳边，少女感觉耳旁一阵冷风拂过，尖啸声直插大脑。

    她闻言缓缓偏过头看去，黑色的鳞片上被日光映照出五彩斑斓的光色，那尾巴的末端尖细如针，与少女的瞳眸只差毫厘。

    孙曌瑛心下一惊，寒栗遍布全身。

    骤然回身，少年嘴边是一抹邪笑，声音沉重暗哑：“因为……我讨厌这条尾巴，亲自断了它。”

    他贴着阿曌的耳边，一字一句顿挫有序，说完那副深瞳染上晦暗之色与少女的浅眸离得极近，仔细审视着她脸上的一切细微变化。

    少时，孙玄影又冷冷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个丑陋的怪物？”

    阿曌敏锐地嗅到了陷阱的味道，心中快速盘算起来，他是个怪物倒是不错，豹身蛇尾确实奇葩，但是丑陋？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小子不会是从来没照过镜子吧？

    “怎么会～”孙曌瑛这句话当然是发自真心，只不过刚才的战栗还未完全退去，身体和嘴巴都过于紧绷，明明真心实意的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听起来完全不可信。

    孙玄影正在用狐疑的目光审视她，阿曌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你的尾巴为什么能重生啊？你身体别的部位也能断而重生吗？”

    少女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满是好奇地拎起孙玄影的手臂查看是否有什么玄妙之处。

    “只有尾巴。”

    “就因为一条尾巴，你的同族就要驱逐你吗？”

    孙玄影默默颔首，怅然道：“我只模糊地记得，族类给我起名‘迪瓦辛’，在妖族的语言中代表四不像的异类。”

    “妖族的品味也不咋样嘛，你的尾巴明明很好看。”孙曌瑛高抬起双眉，撇了撇嘴巴，对妖族的审美表示嫌弃。

    “难道你的同族看不见你尾巴上的琉璃彩虹吗？”

    孙玄影抬眼看她，眸子里被太阳染上光亮：“琉璃彩虹？”

    “对啊，像美石宝玉那般，珠光暗藏。”

    “美石宝玉？”孙玄影越听越迷蒙，眼睛只是盯着阿曌的嘴巴。

    孙曌瑛才想起人类所珍视的一切在妖兽的眼中未必是什么至宝，于是绞尽脑汁换了一种说法：“诶呀，反正就是别人的话都不重要，你只要记得我说的话就好，我很喜欢你的尾巴，它很好看！”

    “不准再把它藏起来了，听到了吗？”

    阿曌十分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孙玄影久久看着那副浅瞳忘记了呼吸，差一点就要被溺毙其中。

    “嗯！”孙玄影细细的尾尖在少女的背后高速抖动，然后又不舍地沉下去藏匿于阴影之中。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什么咒语附了身，从前被紧紧拧旋着的五脏六腑都各自好好安放，熨帖舒适。

    两人正沿着湖边散步，身后远远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稚嫩的声音：“阿姐～”

    只见是那两个差点被绑去喂龙王爷的姐弟，高出半个头的姐姐一只手拉着身旁的弟弟，再次见到两位救命恩人，满脸欣喜，“阿姐阿哥，你们俩没事啊！”

    两个人绕着他们上下扫视，孙玄影被两个小鬼绕晕了眼，一把将他们按住。

    孙曌瑛见到他们倒是有些意外：“好巧呀，你们俩怎么到湖边来了？”

    姐姐一脸激动道：“阿姐不知，刚才村子里突然恢复了正常，大家都在传是龙王爷显灵，这几天好多人都会到湖边来祭拜，给龙王爷磕头呢。”

    孙玄影在一旁翻起了白眼，随后有些嘚瑟地开口：“喂，小鬼，那破龙被我打死了！”

    姐弟俩闻言一愣，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暗暗收紧，不一会儿就凑成了一团。

    “别理他！他说笑呢，别怕。”孙曌瑛见状给了少年一记拐肘，安抚道：“你们俩怎么老是自己跑出来，父母呢？”

    听到父母二字，姐弟俩本就枯黄的脸色更显憔悴，姐姐更是扑了上来扯着阿曌的袖子，带着哭腔说道：“阿姐，你如此好心，能不能帮我们找找父母，他们前年去了南边的名伶镇找些活计，可是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说到此处，身后的弟弟已经开始隐隐啜泣。

    姐姐回头将弟弟一把捂在怀里，继续说着：“本来实在等不到父亲母亲，我便想着带弟弟找过去，可前阵子听说名伶镇突发命案和怪事，全城戒严了一阵儿，我俩也不敢去了。”

    “怪事？什么怪事？”孙曌瑛作为一名诛妖师迅速捕捉到了关键词。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村口的阿婆三言两语提到过，有不少人都在名伶镇神秘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说是妖怪下山把人叼走了。”

    小女娃声音越说越轻，仿佛这妖怪已经蛰伏在周围似的。

    妖怪？妖怪好哇，来活了这不是！

    孙曌瑛看着姐弟俩相依为命的模样好似被戳中了某处柔软，当即在二人杂草般凌乱的脑袋上各揉了一把，信誓旦旦保证道：“等着，阿姐帮你们找父母，你们回家等着不要乱跑。”

    姐弟俩眼中瞬间点亮，满脸崇拜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阿曌也感受到了如烛般明晃晃的目光，使命的火炬骤然亮起，在二人眼前催动了御风诀踩着风潇洒离去，留下孙玄影一人脚下冒火星子地追着阿曌往远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