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傻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稀少的光源不足以映出全貌,叶如莺没有肆意打量,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注意到许多。

    整齐简约的空间,没有繁复装饰,黑灰白为主的色调比例分布协调,竟然并不显得过分深沉冷酷,家具本身独特的设计与摆放相得益彰,完全没有随意拼凑的生硬,入目尽是流畅开阔之感。

    薄云笙引叶如莺在窗边不规则线形的方桌前坐下。

    月光在叶如莺身上落下浅淡银辉,薄云笙与她相对,角度使然,面部沉入一种寂寥的昏昧。

    即便如此,薄云笙也先开口道:“如莺,如果你想进娱乐圈,我个人建议开一间自己的工作室。”

    “哦、好的……我有在考虑。我没有想进娱乐圈。”叶如莺的目的不是这个,薄云笙一来就直截了当的沟通方式让她原本钝化的思维更加断线,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

    薄云笙眼波未动,似乎等着叶如莺给出下文。

    既然不想进娱乐圈,那还有什么事需要特地找他商量?

    叶如莺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

    “我,我其实是想征求薄先生你的意见,”叶如莺说,“我不想进娱乐圈,但我觉得我可以通过网络发布歌曲,就像……售卖专辑那样。然后……因为答应过第一首歌会第一个唱给薄先生你听,我,我就想问……”

    薄云笙没有打断也没有催促,目光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冷静和缓,仿佛鼓励叶如莺表达自我。

    叶如莺吸了吸气,屏在心口:“唱完之后,我……还能把那首歌发在网上吧?”

    ——老天她在说什么!

    薄云笙只要求第一个听,没有要求独占一首歌。

    这像把薄云笙说成什么霸道的人了。

    叶如莺臊着脸颊垂了垂头,懊悔应该打好完整腹稿再进来,而不是冒冒失失进来后说一堆语无伦次逻辑不通的废话。

    薄云笙眼底终于出现刹那的起伏,他愣了愣,大概也没料到叶如莺会问这个,当即道:“自然,那是你的歌,你想怎么处理都没问题。”

    “我只是刚好借了几分运气,有幸比其他人先欣赏一番罢了。”薄云笙唇线往上牵起一点,似乎故意将真心夸赞融入玩笑的语调,让气氛不那么紧绷。

    “好……好的。”叶如莺也动动嘴角附和着笑笑,很短,短到她还没能编好下一句话,空气倏然停滞,静得连夜晚慢慢逝去的声音都像爬满耳廓。

    “还有要问的吗?”薄云笙说。

    “……”叶如莺没有。或许她真的有很多关于不进娱乐圈但独立发歌算不算出道、工作室成立有没有经验可以参考、专辑定价的标准等等一系列问题想咨询,毕竟薄云笙看起来什么都懂,但不是现在,这些事都不必在这一刻问。

    抛开一切掩饰,她喉咙里只翻涌着一个问题。

    “薄先生,”叶如莺压抑不下,唯有竭力将语气控制得轻快,演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奇,而不早已知情,“你怎么在……喝酒?”

    她又匆忙添补:“我不是干涉,我……这么晚了,喝酒不好吧。”

    薄云笙握住高脚杯细长剔透的根部,慢条斯理地晃动,视线凝固在暗红色宝石般润泽的液体里,仿佛沉进一片小小的甜美的海。

    他说:“一点葡萄酒。”

    叶如莺瞟了瞟一旁的酒瓶,瓶身上的品牌标志她在地下城见过,但次数不多,因为即使是在地下城,这种酒也难免被列为昂贵。月光照着她,也从后隐约照出瓶中剩余的酒量,高度在整个瓶高的三分之一左右。

    好消息,是上等的葡萄酒。

    坏消息,肯定不止喝了“一点”。

    虽然也有可能这一瓶本身就只剩一半,薄云笙倒了一杯,所以剩下的不多,可叶如莺直觉不是那么回事。

    薄云笙面部和脖子没有蔓延丝毫醉酒的证据,叶如莺找不到突破点,抿抿唇,干脆破罐破摔。

    “薄先生平时不是很少喝酒吗,今天为什么突然……”

    叶如莺没说全,留下小心翼翼似的疑惑,佯作谨慎的表面之下胸口快被心脏重重捶动的回响震得发麻。

    薄云笙指尖捏磨的杯子稳稳定住,看着她。

    叶如莺的耳膜、神经、血管都跟着心脏越跳越用力,体内像打散重组,身体却只是呈现不明显的僵态,她感到颈部呼吸的通道渐紧,但她放在桌下的手攥着家居裤,没有退缩。

    薄云笙竟然笑了一下,比刚才的笑更轻,却更长:“芳姨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叶如莺装傻,眼睛往下落。

    “我和小辛的父亲去世了。”

    “……”

    呼。

    原来是这个。

    对是对,但也不完全对,舍小抓大,不能暴露更多了,叶如莺支支吾吾地承认她找秦芳打听下午两人去哪儿才知道的,见薄云笙和薄雪辛回来没提,她便也没开口。

    “芳姨没说去世的原因,对吗?”

    “……嗯,芳姨只说你们去了仑波,回来就……这样了。”

    “对,芳姨不知道。”

    薄云笙点点头,当着叶如莺的面喝下一口酒,脖子微仰,喉结凌厉地滚动一个上下。

    叶如莺以为他就要顺着揭开原因,然而薄云笙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沉默后,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如莺,今天晚上你不该来。”

    不该来敲门。

    不该用笨拙的借口试图看望、安慰他。

    “我……”叶如莺怔怔地,不是因为被薄云笙直白地戳穿而难堪,只是因为不愿去想这句话代表了什么。

    最终,她目光垂向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手,垂向地面,仿佛妥协了,却始终立着背脊,后颈也硬生生不弯半寸,分明是倔强抵抗的姿态。

    “……我听不懂。”

    声如蚊蚋,但居然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真是成长不少。

    薄云笙心头浮起丝丝缕缕的欣慰,感到好笑,眼底的银似乎染上一点月的清光,温润而柔和,不过他并没有笑,吐出的每一个字也仍然冷酷无情。

    他知道叶如莺听得懂。

    就像他也听懂了叶如莺为什么说不懂。

    他们现在可能都懂了一些。

    正因为这一些,薄云笙不能不明不白地由着叶如莺。

    “靠近我会很危险。”

    叶如莺抬起头。

    “如莺,未来还很长,你会遇到更多人、更多事,也许那时你遇到的才是最好。”

    薄云笙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又像将能说的摊开说了个一清二楚。

    薄雪辛问叶如莺喜不喜欢薄云笙的时候,叶如莺心中有惊讶、有惶恐、有不安的甜蜜、也有酸涩的怦然,细细密密地攀附在心脏顶端,不轻飘,也不至于沉甸甸地压垮每一秒钟正常的跳动。

    但这一刻,亲耳听到薄云笙说到同样的事,那些丰富的鲜明的情绪忽地揉成乱七八糟一团,委屈排山倒海袭上眼眶。

    她好想把薄云笙的嘴捂起来。

    “薄先生还不是……”捂不了,叶如莺撇开视线,闷声道,“当初不花那三千万买下我,或许也会遇到更好的。”

    “……”

    薄云笙罕有被回旋镖扎中的时刻。

    叶如莺攻击力这么“强”也是少见。

    薄云笙咳了咳,拿起酒杯又饮了一口。

    叶如莺挪回眼神看去,婉约的眉皱出一个小结。

    “……如莺,这是两件事,不能类比。”薄云笙镇定地说,“钱不能和人心比较。”

    “薄先生为什么就确定我会伤心?”

    薄云笙一顿,说:“因为我母亲就伤了心。”

    “我父亲死于一场恶意袭击。那场袭击原本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我外祖父。”薄云笙淡漠的声调似乎事不关己,“父亲、我、小辛先去仑波,母亲抵达那天,我和小辛在射击场和表弟们练习射击,外祖父和父亲准备一起前往机场接母亲,但外祖父却临时有事,父亲独自坐车去了机场。”

    “那辆车在前一天的检查中都显示没有任何问题,当天出发却多出一枚炸弹,在半途一段靠海的环山路上被引爆,车子坠下山崖,我父亲、司机和保镖都死了,连完整的尸骨也找不全。”

    “内鬼在我们清查前就已经自尽,即使后来外祖父将下黑手的势力铲除殆尽,终究……无济于事了。”

    财富不能挽回死亡,权力无法倒退时间。薄云笙很早就从书里学到了何谓生死,不会被大人三言两语糊弄住,长辈曾夸赞他的聪慧,在那一天,成为了令他痛苦的刀尖。

    他不需要谁向他解释就明白,父亲再也不会喊他的名字、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叫做薄流清的人看着他长大成人。

    酒杯里的酒喝完了。

    薄云笙再倒了一杯。

    “母亲她……有很长的时间无法面对外祖父、面对我们,她甚至厌恶阳光、厌恶画画,厌恶所有音乐,对她而言,父亲离世宛如永恒的噩梦。”

    时至今日,薄云笙仍不能说林蔓已经放下了往事。

    “如果最初他们没有选择彼此,”薄云笙望着叶如莺,“人生就会完全不同。”

    在无数个岔路口之间,怎么走才能通往正确的幸福?

    幸福有标准吗?

    幸福与不幸该如何定论?

    放弃喜欢却不够完美的、选择百利而无一害却并不那么喜欢的,可耻吗?

    明知危险但偏要靠近,是愚蠢吗?

    叶如莺离开孤儿院时不知道会面临什么,离开地下城时也不知道前路是黑是白,未知数构成了她目前为止的一生,她一直在经历没有答案的生活。

    如果最初她没有离开孤儿院、没有离开地下城,她的人生会不同吗?

    会。

    但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

    科学可以预测明天太阳升起的时间、潮涨潮落的水位、行星运行的轨迹,却无法预测命运与人心。

    生活不存在旅游景区大喇喇摆在入口的缩略地图,感情也不是商场里明码标价的薯片,买之前就知道需要付出多少、会得到什么口味,是酸是甜,是咸是苦。

    薄云笙开导叶如莺总头头是道,没想到自己心里竟然埋着这样一个疙瘩。

    “可是……在叔叔去世前,阿姨一直很幸福吧。”叶如莺低头绞着十指,软而清晰的咬字小小地往外冒,像咕嘟起泡的温水,“我觉得……即使伤了心,重来一次,阿姨也不会后悔和叔叔相爱、结婚,拥有你们,拥有你们的家。”

    说完,叶如莺头垂得更低,唇瓣紧闭,心跳急促得像快要驱动双腿溜之大吉。

    擅自揣测他人的伤心事并不礼貌,何况这件事关乎生死。

    月光被飘移的云一点一点遮去白色。

    蒙着灰一般的夜晚弥漫在大地之上,树影模糊了,风也销声匿迹。

    叶如莺看不到薄云笙的神情,只听见薄云笙忽然问:“如果今晚我拒绝你想商量的说辞呢?”

    叶如莺:“那……我就再想个理由。”

    “例如?”

    “……还没想好。”

    薄云笙溢出一声笑。

    叶如莺耳尖热热的,有些痒。

    薄云笙又说:“先前不是有意不告诉你。”

    叶如莺微微抬起眼。

    “年轻人互相倾诉还好,我已经三十多岁,当着你的面专程说我父亲去世,说我怀念他,还做许多假设,听着……似乎在讨可怜,不太像样。”

    薄云笙自嘲地哂了一下,捏着酒杯在掌心把玩,待一口酒过了喉,酒精仿佛终于累积起了作用,将他的神经、肩膀、肢体都燃烧得轻松而平展,他说:“你会笑话我吗?”

    叶如莺立即道:“不会的。”

    薄云笙:“就算我哭鼻子也不会?”

    “……不会。”叶如莺眼珠动也不动,似乎十分认真地在判断薄云笙是不是在开玩笑,“薄先生……你要哭吗?”

    “说不定呢。”

    薄云笙缓缓闭上眼,大约一分钟,睁开,像被施了定身术又注视着半空一分钟,末了重新聚焦在叶如莺面上,从容地承认自己刚才说大话:“哭不出来。”

    “……”

    叶如莺没忍住偏过头笑了笑,笑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捂住嘴。

    薄云笙说:“笑吧。”随后也勾起唇角。

    他问叶如莺要不要看他们家以前拍的视频。

    然后两人就很没形象地坐在床尾的地板上看投影仪映出的影像。

    叶如莺看见了薄流清和林蔓的模样。

    看见双方的长辈、朋友,以及三四十岁左右的秦芳。

    还有幼年、少年的薄云笙和薄雪辛。

    薄雪辛从小就表现出了嫌麻烦的特征,像一条宅在鱼缸离不开水的鱼,总要哄了又哄才愿意出门,即使是去游乐园这种小孩圣地都不积极。

    薄云笙七岁哭过,眼泪大包大包地流,原因是作为生日礼物送来的小狗,让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动物毛发过敏,猫猫狗狗等一系列宠物都不能养,小狗当夜就被送人。

    林蔓给哭得惨兮兮的儿子拍了三个机位的视频和数张特写。

    “我请父亲偷偷帮忙删掉,他跟我保证删掉了,后来整理东西,我才知道他在骗我。”

    但那时,薄云笙不得不庆幸没有删掉。

    照片没有摆在外面,回忆却依然在。

    “但是,如莺,这些并不是全部的我。”

    薄云笙这样说。

    投影画面定格在十七年前最后一场家庭聚会的夜空,没有云,星星亮着眼睛。

    叶如莺也看着薄云笙的眼睛。

    那里面可以是银河,也可以是深渊。

    最初的最初——不过就是两个月前——选择薄云笙,有多少是因为这双眼睛呢?

    神秘,特别,深浅难辨。

    叶如莺惊觉自己也不完全了解自己。

    她竟然是一个并不那么“安稳”的人。

    这一刻她不害怕,只想到漂亮。

    “仑波……漂亮吗?”

    叶如莺的外衫下摆有些长,在地上延伸,挨到了薄云笙的裤面。

    她用指腹轻轻按住地板上更靠近那一点外衫,似乎像摩挲着拉回来,又似乎想将皱起的部分展平。

    “漂亮。”

    过了片刻,薄云笙说:“自然风光很美。春天漫山遍野开花,夏天多水果,秋天气候宜人,不常下雨,不凉不热,冬天雪是软的,科加安那湖结冰时仿佛一块蓝色的镜子。”

    “我想……去看看。”

    薄云笙没有回答。

    “薄先生,仑波的风景也许不是它的全部,”叶如莺眼睫向下,如同蝴蝶落在花朵上的翅膀,一字一句地说,“但我在意的就是它全部的风景。”

    她吸了吸气,新的气体由鼻尖涌入肺腑。

    “也许……喜欢不是全部,不能功成名就,也不能逢凶化吉,但现在我有的,就是我全部的喜欢。”

    因为长时间没有接收到指令,投影仪自动休眠,墙壁归于一片灰白。

    叶如莺心脏不断收紧,几乎濒临身体机能能够承受的极限,她听不到心跳声、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突然,叶如莺感到垂在地上抠外衣边角的手被另一个触觉相似的东西握住。

    薄云笙执起那只手,深深地看她半晌,弯下腰,低头,用微凉的额贴住叶如莺手背,好像为一件了不得的事认输。

    “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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