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的威力在第二日醒来后发挥得淋漓尽致,秋沉鸾抱着昏昏沉沉的头,坐在床上茫然地思考此刻究竟是清晨还是傍晚。
门外有华髻盛装的美人走入,娉娉袅袅,环佩叮当,走近床榻时带起一阵香风,坐在她床畔明知故问:“昨夜醉的是你还是他?”
“我大概醉了五六分?他还能健步如飞地抱着我回来,显然酒量强过我不少……你这是要去赴宴?”
花垂衣将解酒汤递给她,微微一笑:“那可不一定,他出去的时候虽然面色镇定,但耳朵通红,连自己的院门都差点走错……我是要去杀人。”
“噗——”解酒汤险些沾上花垂衣的雪青色烟罗裙,她拎着裙角及时侧身避开,抬眼嗔怒:“这可是我新做的裙子,昨夜刚刚送到!”
秋沉鸾将解酒汤一口饮尽,才仰脸笑道:“抱歉抱歉,不过你方才说你要去杀人?”
“是。”花垂衣轻飘飘点头,“你若要劝我,那就别开口,此行非去不可。”
她头一次见花垂衣如此坚决,于是默默将话咽了回去,只好问:“你准备何时动身?”
“午后就走,一来一回顶多十日。”
懂了,看来这身打扮是杀人限定。
秋沉鸾又看了看她发间的金铃,忍不住想,穿着这身杀人一定很漂亮。
不对不对,她现在思维怎么也开始滑向危险的地方了?
“圣旨的事不用担心,一个病秧子皇帝,还管不到秋氏头上。”花垂衣目光微动,忽然转头看向窗外。
“不过你若愿意也可以再等等,待我了结这桩事,再替你走一趟林城。”她这话意有所指,但秋沉鸾现在脑子不算清醒,并未听出来。
“你先去忙就是,林城的事我再想想法子,不过那道圣旨要是传到宜川,只怕家里会担心。”
花垂衣脸色诡异一变,很快遮掩过去,镇定道:“放心,我已经替你传信回去应付,圣旨的事夫人不会知道。”
她话音一转,看向门口:“但阿鸾,你将来是要做家主的,依照规矩只能招婿,不可外嫁。”
秋沉鸾:?
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个?
门忽然被敲响:“秋姑娘可在?”
秋沉鸾开门的同时,花垂衣已经消失在了屋内,魏连朝站在门口,微垂着眼守礼地并不往屋内看。
“魏公子有事?”
“打扰姑娘休息,关四哥让我来给姑娘送些东西,姑娘看看可还喜欢?”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给我送东西?”
“关四哥说这些都是谢礼,谢姑娘昨夜共饮之情,本当由他亲自来送,只是关四哥还……临时有事,才令我代为转交。”
啊?
魏连朝侧身示意,她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侍卫,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漆盒在她面前一字排开,秋沉鸾只觉眼前一亮。
粗粗看去,满满几大箱刺绣精美的衣裙、琳琅满目的珍珠美玉、造型各异的精巧摆件以及各种零嘴小食。
秋沉鸾讶然:“这些都是送给我的?”
魏连朝点头。
不就是陪他喝了个酒,就送这么多东西,这难道就是有钱人的做派?
秋沉鸾叹为观止,笑眯眯地让侍卫将东西送进了屋,转头问道:“他什么时候忙完,我正好有事找他。”
魏连朝沉默片刻,想起关四哥的吩咐和韩重光的叮嘱,犹豫道:“应该已经忙完了。”
那把让人连夜送来的琵琶应当取到了。
“姑娘可要同去?”
秋沉鸾正想点头,忽然一顿,摆了摆手:“魏公子先回去吧,我等会儿再过去。”
她关上门,侍卫们手脚麻利,已经将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秋沉鸾打开衣柜,挑挑拣拣,翻出件没见过的新衣裳来。
这不是跟方才花垂衣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吗?不过她那件是雪青色,这件是水红。
想来花垂衣是做了两件一样的。
她的嘴角悄悄扬了扬,看了眼关风词送来的衣裳,又看看手上这件,难得纠结起来。
最后还是选了这件。
关风词刚送的她立马就穿,显得多迫不及待似的,但花垂衣的就不一样了,她就是迫不及待!
秋沉鸾在小院前第三次回想自己昨夜没有酒后失德,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发些什么不该发的疯,才终于敢探出个头。
但院内无人,往常值守的亲卫也不见踪影。
魏连朝不是说他忙完了吗?
秋沉鸾心底没由来地有些失落,扯扯裙角转身往回走。
本打算回禅房,但转念一想,她是有正事要找关风词,他不在小院也可能在前头佛殿呢,反正都出来了,不如去看看。
碍于圣旨,普济寺已经对外谢客,唯有先前住在寺中的香客们还没走干净,关风词也没下令赶人,但寺中明显冷清了不少。
三步一哨的禁军都被遣到了别处,秋沉鸾一个人慢慢走着,往嘴里扔了块桂花糖。
这是方才从匣子里翻出来的。
这么多礼物堆在她面前,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拆,拆了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吃?
桂花糖很甜,甜到有些发腻,但对秋沉鸾来说刚刚好。
也不知是买的还是敬王府的厨子做的,竟恰好合她口味。
她低着头踢踢踏踏地往前走,没察觉拐角处石板有异,一脚踩了上去,整个人反应不及往前一扑——
被人稳稳接住。
对方身量高出她不少,身上有熟悉的竹香。此刻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扶住她的手臂,从后面看就像是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她清楚地听见一阵吸气声。
秋沉鸾虽然在书中写过不少类似戏码,但还是第一次亲身上演,正想先解释两句,就听得他先说话了,“既非年节,在下也不是你家长辈,就不必行此大礼了吧?”随后还拉长音调懒洋洋道了句,“没带银子出门。”
秋沉鸾匪夷所思地抬头望了一眼,果然是关风词!
她正要怼回去,想起还摆在她房中的东西,顿时忍气吞声:“关公子说笑了,好巧。”
关风词此刻丝毫不见昨夜的颓废,甚至有心思同她开起了玩笑,倒是令她那几分尴尬骤去。
“东西收到了,可还喜欢?”
“自然喜欢,只是……魏连朝说是你给我的谢礼?”
“怎么,嫌少?正好,我还为你准备了一把紫檀木琵琶。”他指了指身后亲卫手中的盒子。
秋沉鸾眼睛一亮:“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下次想喝酒还找我。”
关风词忽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日的裙子很衬你。”
秋沉鸾眼神一飘,努力抿住笑意,听见他身后有人也在努力憋笑,这才反应过来她还在关风词怀里,立马往后退了两步。
“对了,圣旨说让我留在普济寺为惠妃祈福,究竟是何意?”
关风词扯了扯唇角:“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罢了,祈福自然有僧人去做,用不着你。”
秋沉鸾理解了一下:“我是那颗甜枣?”
他这下真切地笑了出来,竟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是挺甜。”
什么叫“是挺甜”?怎么还动手动脚的?他、他之前不是挺正常的,今天怎么人都不对劲了?
难不成这就是一起喝过酒的交情?
秋沉鸾脑海里胡思乱想,全然不知她的脸已经彻底红了。
直到他倾身靠近几分,认真打量着她。
“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发热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里却有笑意,秋沉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一抬头就见他眼中笑意更深。
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亦或是昨夜的酒今日尚未彻底清醒,总之秋沉鸾头脑发热,心想自己还能输给一个迂腐的古人不成,一不做二不休,突然伸手挑逗似的摸了把他的脸。
摸完还不够,细白柔嫩的手划过他的下颔,眼神在他嫣红的唇上停留一瞬,飞快上移,指尖也跳过薄唇,抚上他高挺的鼻梁、眉眼,下一刻被人紧紧攥住手腕。
见他眼里暗潮汹涌,秋沉鸾霎时心头愉悦,不甘示弱地挑眉:“看来发热的另有其人吧,不过这么一看,郎君果然好颜色。”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凑近,呼吸可闻:“是么,既然鸾鸾喜欢,不如你我……”
秋沉鸾震惊地一把将人推开,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落荒而逃。
身后关风词“好心”提醒:“琵琶没拿。”
秋沉鸾低着头倒回来从侍卫手中接过琵琶,转身就走,仿佛身后有恶鬼追杀。
韩重光憋了半天,等人走远终于笑了个够。
“酒果然是个好东西,看来我昨晚的心思没白费啊。”
他拍拍魏连朝,戏谑道:“我看秋姑娘对四哥果然是情根深种,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改口叫四嫂了。”
魏连朝却觉得秋沉鸾看关风词的眼神,并无什么情意,但他向来含蓄,便只说:“四哥与秋姑娘相识时日尚短,要说什么男女之情,会否言之过早?”
韩重光便不说话了,只斜斜打量着关风词的神情。
关风词受伤的那只手还包着厚厚的纱布,他手指摩挲着纱布,眼前浮现出秋沉鸾为他包扎时的小心翼翼的样子。
她的脸一整晚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像悄无声息间将他紧紧缠绕的藤蔓,但他并不抗拒。
或许早在那日他误以为她在火场中出事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他的目光总在跟随她,被她牵动。
关风词淡淡道:“重光虽不着调,但长于世故,最擅识人,既然你也如此认为,想来不假。”他说完又找补似的加了一句:“她与《无上经》息息相关,星轨图的秘密尚未彻底解开,我不妨暂且任她施为。”
见关风词眼中带笑,显然乐在其中,魏连朝也疑心起是不是自己在这方面太过笨拙之故才看不出来。
“你们先回中州,关怀明既然要找死,那我便送他一程,铺了这么久的线,是时候动起来了。”
韩重光犹豫道:“你当真要在普济寺待上七七四十九日?”
惠妃对关风词有多重要他们都知道,要是关风词真的想要为她做法事祈福,也在情理之中。皇帝分明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借此事拖住他。
关风词目光渐渐冷然,“不,我要去一趟林城,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