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夜风之中,陆知临和付云笙各乘肩舆到关雎湖畔。
路上,也不知皇帝对杨无尘交代了什么,杨无尘听完便笑呵呵地跑去了别处。
乘画舫到了湖上,陆知临命划桨的人去荷花盛开之处。
付云笙却兴致缺缺,且懒得掩饰,“那里白日都没什么好瞧的,夜里更是无趣。”
陆知临嘴角抽了抽,“你不是喜欢采摘花花草草的么?”他好心还被嫌弃了。
“大晚上的,何必差遣宫人呢?”付云笙挠了挠他手心,“不如这样,皇上亲自给臣妾摘些荷花,要是能弄到新鲜的莲藕就更了不得了,至于臣妾,做一回胆大包天的不劳而获之徒,先到小岛上转转,可好?”
“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能如何?”陆知临用指尖敲了敲她挺秀的鼻梁,转头唤人再拨一艘画舫过来,带贤嫔娘娘去湖心岛。
瞧着他完全没辙的样子,付云笙颇受用,少不得当即给予鼓励:“皇上必然是知晓的,荷花也可入菜,藕更不消说,赶明儿臣妾给皇上烹制几道菜。”
在她面前,陆知临自来是很好打发的,闻言欣然道:“如此再好不过。明日理当庆贺你的晋位之喜,除了你亲手做的美味,我也让御膳房多做些你爱吃的,到时候多喝几杯。”
“嗯!”
于是,过了些时候,皇帝大人留在荷花畔,贤嫔娘娘则转乘另一艘画舫去了湖心岛。
清岚、莫乔始终服侍在侧,听着皇帝与自家娘娘说话,真觉得特别好笑:皇帝不拿架子,自称我,贤嫔娘娘却是不肯不顾君臣之别,偶尔觉得两人是各说各的,好在局中人习以为常。
路上,付云笙瞧见湖上泊着两艘画舫,上面灯火通明,该是夜间出来散心的嫔妃,人家不露面,她便也无意询问是谁。
到了湖心岛,领事太监冯有德恭敬相迎,殷勤地在前面带路,让贤嫔瞧瞧这座小巧的岛屿上的出彩之地。
而此时的湖心岛,因着先前得了皇帝的口谕,早已处处点起明灯、灯笼、灯柱,使得一切无形中掩饰掉了白日里一眼可见的瑕疵,呈现的是灯光下的美伦美奂。
至此刻,付云笙便已觉得不虚此行。
末了,冯有德请她到湖心岛中心位置的四层小楼,名为观澜阁。
一楼二楼是看戏之处,与寻常戏园子相仿,但更为雅致,细节处也更妥帖。
三楼是供人品茗、探讨书画之处。
最高处的四楼却是琴室,数个房间里,有半数陈列着年月来历不同的古琴。
冯有德非常明确地感知到,这里才是贤嫔今晚最钟爱之处。
他适时地说:“娘娘只管在这里稍事歇息,皇上说在这儿跟您碰面。”
付云笙却问道:“这儿的琴,本宫能不能用?”
“杨公公跟奴才提了一嘴,说一切随您兴致,这是皇上的意思。”
付云笙颔首一笑,“辛苦冯公公了,日后怕也少不了麻烦你的时候。”说完示意莫乔。
莫乔笑眉笑眼地塞给冯公公一个荷包。
冯有德千恩万谢而去。
付云笙走到敞开的窗前,望一眼月明星稀的天空,转身在此间琴台前落座。
抚弦,调音,弹奏。
*
荷花丛里泊着小船,孙无垢划桨,陆知临摘荷花,至于藕,让旁的随行的宫人去弄了,他倒不是放不下架子,关键怕惊着宫人。
这种事,陆知临生平第一次做,感觉居然不错,一面摘花,一面琢磨能做哪些菜——他就是这么俗。
摘了不少荷花,宫人送来不少已经清洗干净的藕,便命孙无垢将船划向湖心岛。
这期间,水一般流畅、珠玉落盘般的琴声入耳。
陆知临凝神聆听。
不是她自己谱的曲,是早已流传数千年的《高山流水》。
记得杨无尘提过,说她身边的宫人觉得她的琴声是一绝,此刻听来,不得不承认这说法。
同样的曲子,由她弹奏出来,自成一格,格外动听。
小船到了岸边,陆知临站在船头不动,直到听完这一曲,才举步上岸。
缓步趋近观澜阁时,琴声再度传来。
这一次必是她自己的曲子,仍旧悠扬婉转之至,却是哀而不伤的曲调。
不由自主的,陆知临想起先帝在世时的一幕幕,忆起亲征时一起挥洒热血豪情的武将兼袍泽。
琴声放大了这份怀念之情,令他心头千回百转。
他所不知的是,湖上两艘画舫中的人亦是全然沉浸到了琴声之中。
一曲终了,季康嫔取出帕子,拭去不知何时滚落到腮边的泪。
琥珀递给她一杯酒,表情亦是泫然欲泣。
季康嫔解嘲一笑,“被她勾得想家了。”
琥珀默认。
“有这般琴声比着,寻常人那哪里是弹琴,分明是弹棉花。”
琥珀一下子笑出来。
季康嫔也笑。
另一艘画舫上的是李婕妤,起先心绪与季康嫔大同小异,听完后却没好话:“妖孽!整日里变着法子勾着皇上。”
豆蔻偷偷翻个白眼,心说你倒是也学这样一手精绝的好琴艺啊。
接下来的一曲,是如今已鲜少能听到的《广陵散》。
湖心岛上的陆知临精神一震,步履如风地赶到观澜阁,上到四楼,进门时将脚步放到微不可闻。
进到门里,见云笙坐在琴台前,一袭湖蓝襦裙,衣袂被夜风轻抚,翩然如仙,低眉敛目,神色专注,是另一番令人怦然心动的神韵。
陆知临凝视她良久,才转到窗前,对着夜间的湖面,静心聆听那首古琴曲中的绝唱,心绪被琴声牵引,所思良多。
他不曾留意到的是,陆续有几艘画舫到了湖上,停在湖心岛周围。
皇帝的动向,是很多嫔妃时时派人留意着的,早在他与付云笙前来的路上,不少人便已听说,自是少不了有人精心装扮后赶来,就算希望渺茫,也还是希冀着遇见皇帝,哪怕只与他说上几句话。
她们没料到的是这般情形,无形中又被付云笙打击了一番,可转念便想开了,横竖无事,听听狐狸精的琴声也是极好的消遣。
一曲《广陵散》弹完,确有余音绕梁之感。
宫人已送来果馔美酒,陆知临亲手斟酒,将一杯送到云笙手边,“实在是莫大的意外之喜。”
“皇上听着还成?”付云笙接过酒,喝一口,巧笑倩兮。
“日后除了你,再不需听人抚琴。”
付云笙莞尔,“皇上想听什么?寻常的臣妾都可弹奏。”
“要听你谱的曲。”
“好。”这回事,付云笙是非常大方的。
接下来足有一个时辰,她抚琴,他坐在窗前,聆听,喝酒,舒心之至。
付云笙弹的尽兴了,便不管他还想不想听了,坐到他对面的位置,斟一杯酒,享用果馔。
“小小年岁,身怀绝学,只是天赋异禀之故?”陆知临无法掩饰对她才情满心的欣赏与叹服。
“托付道长的福。”付云笙道,“臣妾每次犯错,便被她罚去藏书阁待上一半个月,说是臣妾这般的俗人闭关,所学的东西没有显著的进益,便不准出来。”
“你犯错?犯什么错?”
“……她们常日里清茶淡饭,臣妾受不了,要么派人买,要么自己做些荤菜,哪次都被她闻着味儿抓个正着。”
陆知临哈哈大笑。
这时候,湖面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
陆知临携她的手起身,站在窗前,“瞧瞧。”
付云笙望向下方,惊喜交加。
湖面上多了一盏盏点亮的河灯,光影映照得水面流光溢彩。
“当真美伦美奂。”付云笙轻叹,“哪里来的?”
“内务府每年都做不少,自然有剩余的。”陆知临摸了摸她的头,“今儿凑合着看,要是喜欢,到仲夏命人好生筹备。”
“足够好了。”付云笙看他一眼,眸中是满满的喜悦。
“到廊间去看。”
两人转到外面,宫人将桌椅美酒果馔移过去。
御膳房精心烹制了下酒的十二道菜,一并送至。
是无意,话题却不离彼此幼年求学时的大事小情,菜没吃多少,酒却喝了不少。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
乍一听到燃放烟花的声音,付云笙吓了一跳,陆知临却是安之若素,拉她到身边,“你说过喜欢看烟花,难得有空又有闲,一起看看。”
付云笙落座,与他一起望向夜空。
一朵朵烟花升空,交织出瑰丽璀璨的美景。
这哪里是尽兴可言,是一重又一重的惊喜。
付云笙握住他的手,欢喜之至。
瞧她如此,陆知临便觉得为之花再多心思也值得。
自然了,御花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是引起了后宫的骚动,连太后都被惊动了。
听宫人说了原委,太后眉心险些打结,“混账东西,把付氏当小孩子哄不成?”
竹漪倒不觉得如何,“皇上比贤嫔大六岁,哄着些也是情理之中。”
思及付云笙帮着整治崔太妃的事,太后没再数落,只是道:“回头再跟他们找补。”
看过烟火,又喝了一阵子酒,陆知临和付云笙返回披香殿。
然后,皇帝大人又食言了,到寅时才消停下来。
付云笙恨不得挠他个满脸花,苦于连起身沐浴的力气也无,气鼓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