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网行动带来的连锁反应,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在公司内外激荡起层层涟漪。
法律程序的启动,媒体的跟进报道,行业内的议论纷纷……
这一切,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公司顶楼天台的那扇厚重的防火门之外。
陆延舟和沈墨卿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楼下喧嚣的、带着各种探究和祝贺目光的人群,
一前一后,几乎是凭借着某种默契的牵引,来到了这片位于城市高处的静谧之地。
天台空旷而干净,只有一些通风设备和信号塔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矗立。
夜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而过,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而清爽的气息,卷走了会议室里残留的烟味、咖啡因和高度紧张后遗留的沉闷。
沈墨卿先一步走到栏杆边,双手撑着冰凉的金属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
肺部被清冽的空气充满,连日来积压在胸腔里的那口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
她俯瞰着脚下城市的璀璨灯火,那些绵延不绝的光带和星罗棋布的光点,曾经是她奋斗目标的冰冷映射,此刻却莫名地带上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温暖的虚幻感。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陆延舟停在她身旁,同样将手搭在栏杆上,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侧脸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轮廓分明,
却褪去了平日里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冷外壳,显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任由夜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角,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种无声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静静流淌,比任何语言都更能抚慰紧绷的神经。
共同经历过一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战争后,这种并肩静立的安宁,显得格外珍贵。
打破沉默的是陆延舟,他的声音在风中被吹得有些散,带着一丝罕见的、不设防的沙哑:
“有时候会觉得,站在这里,下面那些灯火,像一片数据的海洋,
每一盏灯背后,可能都是一个正在运行的程序,一个等待处理的需求。”
沈墨卿微微侧头,看向他。
他依旧望着远方,眼神有些悠远,不像是在对她说话,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式的袒露。
“创业初期,我和……他,也经常像这样,站在当时那个破旧办公楼的天台上,
看着远不如现在繁华的夜景,讨论着未来,构想着要用我们写的代码,改变这片‘数据海洋’的流向。”
陆延舟的声音很平静,但沈墨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深埋的、几乎被时间磨平了棱角,却从未真正消失的痛楚。
她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做一个最耐心的倾听者。
她知道,他口中的“他”,就是那个曾经背叛他的创业伙伴。
“我们吃住都在公司,通宵是家常便饭。
为了争取第一个客户,可以抱着演示设备蹲在人家公司楼下三天。
那时候,觉得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信任是理所当然的,梦想是触手可及的。”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后来,公司有了起色,拿到了投资,一切都好像走上了正轨。
然后……就是你知道的那样。”
他的话语在这里停顿,仿佛那之后的回忆,是无需赘述的、众所周知的疮疤。
“他把公司的核心代码和客户资料,卖给了出价更高的竞争对手,然后带着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下一个濒临破产的烂摊子,和一堆等着看笑话的人。”
陆延舟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搭在栏杆上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天台,不是看风景,是怀疑自己。
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怀疑所谓的理想和信任,到底值几斤几两。”
夜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有些凌乱,让他此刻看起来,不像那个运筹帷幄、冷静果决的科技总裁,
更像一个……迷失在过往伤痛里的普通人。
沈墨卿的心,被一种细微而清晰的疼痛攫住。
她能够想象,那样彻骨的背叛,对一个曾经倾注全部热血和信任的人,会造成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这或许就是他现在如此冷漠、如此难以接近的根源所在。
他用数据和逻辑筑起高墙,不是为了彰显强大,而是为了保护那颗曾经被狠狠刺伤过的心。
“所以,”
陆延舟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沈墨卿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审视和锐利,只有一种坦诚的、带着些许迷茫的复杂情绪,
“当泄密事件发生,当所有证据都指向你的时候……我……”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那种在理性与感性、在过往创伤与当下认知之间激烈撕扯的痛苦。
“我明白。”
沈墨卿轻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柔和,
“换做是我,在那个位置,面对那样的‘证据’,也会犹豫,也会挣扎。”
她没有虚伪地说“我完全不在意”,而是坦诚地理解了他的处境和挣扎。
这种理解,比任何宽慰都更有力量。
陆延舟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责怪,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切的共情和了然。
他心底那最后一丝因之前的怀疑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愧疚,似乎在她的理解中,被轻轻抚平了一些。
“谢谢你。”
他低声说,这三个字承载的重量,远超寻常。
沈墨卿摇了摇头,将目光重新投向脚下的城市灯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不是被背叛,而是……觉得只有抓在手里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才是安全的。”
陆延舟微微一怔,看向她。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
沈墨卿的侧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朦胧,带着一种回忆过往时特有的疏离感:
“我大学的时候,家里……出了很大的变故。
我父母经营的小公司,因为合伙人卷款跑路,一夜之间破产,还背上了巨额债务。
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每天都有上门讨债的人,东西被一件件搬空……
曾经那些笑脸相迎的亲戚朋友,一瞬间都躲得远远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那看似愈合的伤疤下,依旧存在的隐痛。
“我看着我爸一夜白头,看着我妈偷偷掉眼泪……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转过头,看向陆延舟,眼神里有一种被现实淬炼过的、冰冷的清醒,
“感情、关系,都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它们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轻易地崩塌。
只有钱,只有业绩,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能力和资源,才不会背叛你。”
陆延舟静静地听着,心中震动。
他终于明白,她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那份对业绩和KPI近乎偏执的追求,源头在哪里。
那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被残酷现实打磨出的、用于自我保护的外壳。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竟是如此的相似
——都用坚硬的铠甲,包裹着一颗曾经受伤的心。
“所以,”
沈墨卿自嘲地笑了笑,
“当HR告诉我,我的‘情感指数’不合格时,我甚至觉得有点荒谬。
感情?
那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无效、最不可控的投资吗?
直到……”
她的话语在这里停住,没有说下去。
但陆延舟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直到这个荒唐的“恋爱绩效”系统降临,直到她被迫接近他,
直到他们在互相试探、互相嫌弃、又互相支撑的过程中,看到了彼此铠甲下的真实。
直到……刚才,他向她袒露了最深的创伤,
而她,也回馈以自己从不轻易示人的过往。
风,依旧在吹,却不再带着凉意,反而有种涤荡心灵的温柔。
陆延舟看着身旁这个看似坚强、实则内心同样有着脆弱一面的女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情感冲击着他冰封已久的心防。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只是下意识地,朝她靠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半臂缩短到几乎肩并肩。
他没有试图拥抱她,也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只是这样静静地、更近地站在她身边。
一种无声的温暖和支持,却通过这微小的距离变化,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沈墨卿感受到了他的靠近,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
她没有避开,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那种带着体温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他们就这样,在顶楼天台的风中,分享着彼此最深的秘密和脆弱,也感受着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与靠近。
楼下城市的喧嚣依旧,但在这个被夜色和微风包裹的小小世界里,两颗曾经紧闭的心,
似乎找到了通往彼此方向的、微弱却坚定的路径。
未来会怎样,系统会如何,那些未解的谜题和潜在的危机依然存在。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阵顶楼天台的风里,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