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归零的说法正是标准答案,蚩蓠的猜测也算对了个七七八八。
从前,她总认为躯壳不过只是意识的载体,就像搭载游客的扁舟,可以倾覆游客的只会是江河湖海,或者狂风暴雨,又怎么会是扁舟本身呢。
这个浅薄的观念,在她以寒黎的视角做了那个短暂却又清晰的梦之后,开始动摇。
梦中,她站在窗口,望着远处正在建设的血晶工厂排气柱,冰冷的水泥切割着灰蒙蒙的穹顶。那一刻,她完全沉浸在寒黎的身份里,以寒黎的感官去感受,以寒黎的思维去思考,兢兢业业,忧心忡忡。
那种沉浸感如此真实,以至于当她醒来,属于蚩蓠的记忆回流时,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剥离感。
她恍然惊觉,躯壳对意识的塑造和羁绊之深,科学界从未真正摸索清楚。
它不仅仅是一个容器,更像是一片土壤,会留下每一个曾经在此驻留过的意识的痕迹,甚至产生它自己的习性和“记忆”。
舒厌……这个笨蛋,她忽然想起梦醒时他说过的话,“人类的肉|身会习得部分意识的记忆”、“一些对命运产生巨大转折的片段更容易让肉|身记住”。
那么像他一样的仿生人,躯壳与意识之间也会有连结吗?
思维的涟漪被周身粘稠的触感打断。她睁开眼,视野里充斥着灌满细小气泡的蓝色药液。此时的蚩蓠,全身赤|裸,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浸润在一种名为“肉壳松弛剂”的特殊溶液中。
这是各大医院和诊所常见的医用耗材之一,专门用来麻痹躯壳,混淆躯壳与原意识的连结。它是进行高精度意识转移手术之前,最为关键和危险的术前准备步骤。
离开朱康的黑房子不过半小时,青魇已经以极高的效率,按照蚩蓠的吩咐准备好一切,联系好靠谱的私人诊所,主刀医生也是这么多年信得过的“分|身”。
此刻,这位医生正在蚩蓠躺着的维生舱边忙前忙后,检查各种仪器的读数。
蚩蓠如此安排,颇有些反其道行之的意思。
归零给她的指示是“征服”这具躯壳,但这两个字背后具体该如何操作,那个神秘兮兮的人工智能却语焉不详,更可气的是,它时不时就搞断联,等蚩蓠试图追问细节时,识海中早已没了归零的回应,它“掉线”了。
起初,蚩蓠还会看似不在意青魇和医生的目光,尝试通过自言自语、手舞足蹈之类的方式与躯壳沟通,后来她发现其实自己不需要那么尴尬,在心里默念效果应该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在。”
“我们并非敌人。”
“如果无法接纳我,你知道你的归宿是什么。”
……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无论她尝试温和的诱导,还是强硬的威胁,这具躯壳都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变得僵硬以示抗拒,也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柔软来表达接纳,更没有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反馈红的信息。
这具躯壳的防火墙,隔绝了一切。
既然常规手段无效,蚩蓠决定采取更激进的方式,她要进一步激怒这具敏感的躯壳,刺痛它自我保护的核心。
既然建立起防火墙是因为意识多次更迭,那么,就让它最害怕最不满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好了。
蚩蓠想要的不是毁灭,而是在剧烈的冲突中,找到一个可供突破的裂缝。
青魇这个医生分|身非常专业,而且经验丰富,如果不是因为混迹黑市能获得更多明面上搞不到的线索,他应该不至于屈尊于这样一家藏匿在污秽角落的小小诊所。
他的眼睛被一双圆柱状微凸的显微镜义眼所取代,扫描躺在药水中的蚩蓠时,镜片发出细碎的闪光:“通常来说,像这样完美的躯壳,在市场上只会流通一次。要么被有钱又爱美的怕死鬼深度冷冻起来当作备用品储存,要么物尽其用,等到人老色衰,或者对这具皮囊感到厌倦时,才会像丢弃旧衣服一样被抛弃。”
他调整了一下维生舱侧面一个阀门的读数,继续道,“一般只有外城区那些走投无路的底层人,才会因为缺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出卖躯壳。”
“卖掉自己原来的身体,再去换一具更差、更便宜的吗?”青魇虽然不太理解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儿,但也经历过穷苦的日子,穷人是怎么过的,他很清楚。
“没错。”医生的视线始终聚焦在仪表盘各项实时数据上,电子眼里的瞳孔像指南针来回摆动,“我之前做过几台类似的手术,有些案例,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意识转移,只是像她现在这样,长时间泡在肉壳松弛剂当中,试图削弱躯壳防御,就发生了意外。”
“什么意外?”青魇警觉地问。
“意识遭到躯壳本身残留印记的剧烈攻击。精神错乱,产生无法分辨来源的幻觉,都是轻的。有一个案例,意识体与躯壳印记正面冲撞,当场就消亡了。
“也是那种经常更换意识的躯壳?”
“嗯,至少更换过七八次吧。像她这种才更换了四个,意识体就建立起躯壳防火墙的,比较少见。”
听闻意识体有被攻击甚至消亡的风险,青魇顿时不安起来,他一双大手无意识地搓动,明知蚩蓠大概率听不清楚外面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扑倒舱体旁,焦急道:“尸祖大人,这太危险了,我们要不想想别的办法?万一,我是说万一,您这回要是真的出了事,我可怎么办?”
医生冷不丁将那对显微镜义眼扭向青魇,那镜片按理说无法传递任何情绪,可青魇硬是从那冰冷的反光中,读出了明显鄙视的意味。
被分|身看低也不是第一次了,作为一个被分|身背叛过多次的蝙蝠僵尸,他早就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现在,担忧压过了一切。
青魇越想越不放心:“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他爹怎么不早说!不行!”他发了狠,用肩膀猛地一耸,将占据最佳观察位置的医生撞开一个趔趄,双手沉入药剂,就要去托起蚩蓠的肩膀,却见蚩蓠突然双眼一睁,严厉地瞪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我跟联邦总统的亡妻长得很像,想要将我的意识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体里,再把我原本的身体送给总统当礼物?”寒黎严厉地瞪视着眼前的人,她简直不敢相信,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最后居然为了讨好总统,竟然可以轻描淡写地提出,要牺牲自己的亲生母亲。
“妈,算我求您了,”仇怜央真切地挤出几滴眼泪,“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在政坛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里打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熬了多少夜,陪了多少笑脸,付出了多少您看不见的代价,才好不容易熬出头,有幸得到总统先生的些许青睐!这不过是让您换一具更年轻、更美貌、更有活力的身体而已,对您没有任何损失,甚至是一种恩赐啊!您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支持我呢?”
“恩赐?”寒黎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这是总统的意思?”
“他当然不可能直接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仇怜央的语气带着一种被戳破心思的激动,“他是那么正直、那么体面的人!但是我懂!我能看出来!他看您的眼神不一样,他对您的身体很感兴趣!我这是在帮他,也是在帮我们自己!只要他收下这份‘礼物’,我,还有您的研究,都会得到无法想象的支持!”
眼前信誓旦旦、完全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年轻人,一时叫寒黎觉得陌生无比。她生硬地摇了摇头:“这只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仇怜央,你完全可以通过更努力、更踏实工作,用真正的能力和政绩来实现你的政治抱负,没必要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我相信总统的为人,他不会接受这份‘礼物’的。”
“踏实?努力?”仇怜央像是被这两个词彻底点燃了,龈牙咬紧,积怨多年的情绪如同遇水就崩的山石,在此刻化作泥石流,轰然砸向母亲:“是啊!你总是这么天真!这么冷酷!这么无情!你眼里只有你的研究,你的数据,你的伟大理想!你何曾真正看过我一眼?我连个小名都没有,我连个‘儿子’的称谓都不配得到!你永远只会连名带姓地叫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来都不!要不然,就凭你在联邦科学界的地位和影响力,怎么可能让我这么多年像条野狗一样,在政坛辛辛苦苦往上爬!你看看别人家的父母,哪一个不是倾尽资源、人脉,拼命托举自己的孩子?哪一个不会在关键时刻帮衬一把?只有你!什么事情都不会帮助我!冷眼旁观!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嘲笑我的吗?他们笑我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投胎名额,空有一个科学巨擘的母亲,却得不到半点荫庇,还不如那些没有背景、至少能靠卖惨拉到外城区选票的穷人!”
他的话语如同毒箭,一根根射向寒黎的心脏。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告诉他,她正是因为希望他能依靠自己站稳脚跟,才选择了放手。想要告诉他,真正的尊重和地位,不是靠父母的荫庇得来的……但仇怜央那被愤怒和怨恨扭曲的脸,让她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仿佛已经预料到寒黎会说出那些他听腻了的正义凛然的大道理,仇怜央不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客厅,身影消失在门外逐渐弥漫开来的雾气之中。
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灰白色迷雾,混杂着茶叶的清香,将寒黎团团围住,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记忆开始变得一片混乱。
她挣扎着走到镜前,镜子里映出的,已然是一副年轻娇媚却完全陌生的面孔。她左看右看,脑海中一片混沌,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自己本该就是这副模样。
她不知道的是,那些唤作“花痴病毒”的毒素随着她日复一日的饮茶,无声无息地没入她的消化道,渗进她的毛细血管,随着血液循环,遍布她的四肢百骸,最终,根植于她的意识体深处。
从此,那个曾经严谨、理性、心怀天下的寒黎,彻底告别了那些复杂的公式、拘谨的容仪、刻板的心态。她变得放浪形骸,游戏人生。英俊的男模,一个又一个不同类型的帅哥,变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和新的征程。
是的,什么登顶技术巅峰,什么造福人类,什么成为一名伟大的女性,统统被她抛在脑后。
从此以后,再没有比征服男人更愉悦、更值得追求的事情了。
如果有,那就是同时睡服三个帅哥。
她凭借着这具依旧美丽且如今充满魅惑的躯壳,让几乎所有她看中的男人都拜倒在金裙之下。除了一个人——舒厌,为此寒黎费尽心思,不惜向仇怜央求助,让儿子给自己安一个生活秘书的由头。
这可把仇怜央高兴坏了,他终究做不出弑母这样残忍的事情,但是从精神上扼杀母亲的灵魂,将她变成一个沉溺于低级欲望的空壳,在他看来,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两全其美之策。
除了继续让寒黎饮用含有特殊毒素的茶叶,巩固成果,他还定期以关心母亲身体健康为由,安排全面的身体检查,实则严密监控她意识体的波动情况,以防那属于真正寒黎顽固的本性复苏,想起不该想起的事情。
至于寒黎那些足以改变时代的技术成果和辉煌成就,有了那位鸠占鹊巢且稳居高位的韩教授帮忙运作,在联邦的历史和公众的记忆中,悄无声息地抹杀一个人的过往,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更何况,寒黎年轻时便不喜社交,醉心研究,几乎没有朋友。
而在那个年代,意识转移技术才刚刚兴起,风险极高,真正有勇气和条件尝试的人屈指可数。
随着时间流逝,联邦的权力和资源逐渐被年轻一代势力所取代,再也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或者在乎,联邦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位名叫“寒黎”,如同流星般短暂闪耀过,却又迅速陨落的伟大女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