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五六分钟过去，对视力退化的结果逐渐可接受后，霍娴抬手揉了揉眉心。

    最近退化变严重了，她前几天还是痛觉敏感，今天轮到视力了。

    霍娴用力地眨眼，视线虽然恍惚，但好在她一向对走过的路况了如指掌，高度、宽度、长度、前方有什么障碍物，多少米处要转弯等，她走一遍就全记下了，所以目前这点突发状况对于她来说不足为惧。霍娴容色自然，抿着唇瓣走下楼。

    下一次退化什么时候突临她不敢确定…

    ………………

    早上第九号楼出现不明生物体攻击工人的事传遍了整栋医院，大家同心协力给所有工人做完新体检，确认这种侵蚀性液体没有感染性，将结果交予军部后，大家终于有时间歇会了。

    燕裴本来今天整个人就腰酸背痛哪哪都痛，还要硬着头皮坐在办公桌前给人抽血化验，现今终于忙完了，他连忙撑着桌面从凳子上站起身伸展四肢。

    待四肢酸痛感消解些许后，燕裴一瘸一拐拿着杯子去接水，喝了一口水，结果嗓子火辣辣的疼，好在解渴了。他又一瘸一拐走回办公桌前将杯子放下。拿起放在椅背上的羽绒服穿上就急忙出门而去。

    早上他给工人抽血时顺便问了他们那边的情况，工人说除了死掉的那13个人，就没有其他伤亡人员了，但是他后面又见到一个士兵扶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士兵过来，看起来脸上被液体灼烧到了，好在急救措施到位，没伤到根本。

    但就是那一眼，一直令他心神不宁。

    也不知道霍娴怎么样了。

    他不是不信任她的能力，他是不信任他自己，即便心里有个声音百遍千遍地提醒他霍娴肯定没事，但是他不亲自去瞧一眼，他今天很难放下心来。

    现在是午饭时间，他就出去一会应该没事，赶在下午上班之前回来就行，不存在无故旷工。

    路上燕裴问了几个士兵，他们说霍娴抓到了一只毒虫，跟景清一起回军部了。

    燕裴怔了一下，心里反复咀嚼着霍娴跟景清的名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悄然爬上心尖。他嗓音僵硬地道了句谢谢，然后匆匆朝军部走去。

    按理说霍娴抓到了毒虫，首先不是应该去医院生化科检测生物品种跟验证毒素性质吗。

    找人拿来医院化验也行啊。

    怎么会回了军部，还是跟景清一起。

    难道是找到了解决办法？

    燕裴胡思乱想了一路，直到来到军部大门时才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收起来，他随便编了个“上校喊他过来”的鳖脚理由，守卫兵思忖片刻就喊另一个士兵来带他进去。

    “燕医生，上校是喊您过来看毒虫的吗？”路上士兵问了燕裴一句。

    刚刚那理由是燕裴随口编的，现在被问起来，燕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扯谎，“…嗯。”

    霍娴没喊他，是他自己来的，她总不会把他撵走吧。

    “我想问下为什么没有拿去医院化验吗？”燕裴问士兵。

    士兵笔挺地走着路，朗声回答他：“因为景清说他有办法消灭这些毒虫，不需要费那么多时间去医院检验了，但是也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神神秘秘的，不过他说有办法就肯定有办法，毕竟景清可是在密林里长大的，见识广。”士兵说到最后声音带着浓浓的欣赏意味。

    燕裴凝向他，动了动唇瓣问道：“景清好像在你们军部里人缘挺好的。”

    士兵点头：“对。”然后他左顾右盼看了一圈，燕裴不明白他在看什么，士兵突然凑到燕裴面前悄咪咪道：“燕医生我偷偷告诉你，景清不止在我们军部人缘好，其实最欣赏他的可是我们上校。当初是上校把他从系尔军团里解救出来的，后面也是上校将他安排在军部里住下来，同时昭告所有人不许欺负景清，谁敢欺负他就先去过了她那一关再说。所以。”

    士兵说着朝燕裴八卦地挑眉，继续煞有介事地轻声细语道：“燕医生，我们其实私底下都猜测，上校将来肯定要娶景清回霍家的，毕竟景清人那么漂亮，又很聪明。上校跟他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说不动心谁信啊？上校那人虽然看起来一座冰山，但是靠近太阳久了，还能有不融化的道理？你说是不是啊燕医生。”

    士兵终于逮着机会跟人分享军部里的一些八卦，越说越激动，觉得自己说得对极了，结果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没人回他，他不明所以地扭头回去看燕裴，才发现燕裴脸色惨白得厉害，难看极了。

    他蹙眉关心道：“燕医生，您没事吧？”

    燕裴大脑一片空白，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匆忙敛起面上的慌乱，结巴道：“…啊？没…没事，可能是太冷了，我有些冻到了。”他自顾自掩饰性地将手插进口袋里，后又觉得这样有些欲盖弥彰，又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燕裴汗颜，一时之间不知道手应该怎么放才好。

    士兵瞧着他，只觉得燕裴有些莫名其妙，但后面想想燕裴是城里人，娇生惯养受不了依克苏的环境也正常，跟他们这种雪里爬火里跳的军人自然是不同的。反正他说没事那就没事。

    “那好，燕医生，前面就是上校的办公室了，您直接走过去敲门就行了。”士兵伸手给燕裴指路。

    燕裴顺着他的手望过去。

    宽敞亮堂的大厅，一路延申到尽头，那里有一间办公室。

    他尽力保持着体面的微笑：“谢谢。”

    士兵：“不用谢。”就离开了。

    待士兵走后，燕裴原地反复呼吸，接着仰头，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湿气落下来，待情绪收拾干净后，他抬脚走向霍娴的办公室。

    “上校，这就是我刚刚特地把您喊回来的原因，毛虫蜘蛛是密林里的珍稀动物，几百上千年都很难遇见，如果驯服它们把它们用到军事上的话，我们会省很多力气。”

    温柔绵软的嗓音从办公室里传出来，燕裴按在门板上的手急忙顿住，呼吸一下子屏住，不敢作声地僵在门边。

    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朝里面望去，只见霍娴侧着身子站在长桌前，景清则是背对着他站在长桌旁。

    景清弯着唇，耐心地给霍娴讲着自己的看法与思路。而霍娴则是抱着手站在他身旁，手指静静摩挲着下巴，听完他的话，勾唇，赞同道：“嗯，有道理。”

    燕裴悄摸打量着霍娴的侧脸，她眼里闪着光芒，垂眸盯着面前的长桌上的各种灯光调式品以及细网，十分感兴趣地看着景清演示。

    “上校，毛虫蜘蛛喜欢高温的地方，温度越高它们越慵懒，攻击性极低，我们可以用温度调控器来把它们集中到一处，一网打尽，之后全部为您所用。”景清轻声道。

    霍娴点头，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面孔：“这个方法不错。”

    景清听见她这话，莞尔一笑：“谢谢上校夸奖。”

    他盯着霍娴，她目光放在桌面上的温度调控器上，没看他，但是景清觉得自己对这个Alpha势在必得。

    龙岳那个蠢货可以因为报仇放出毛虫蜘蛛来扰乱秩序，他何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来在霍娴面前表现一番呢。

    天降的机会，他不用白不用。

    据他这半年的观察，霍娴似乎对空有外貌没内核的人不感兴趣，那他就可以多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他就不信她不上钩。

    燕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两个，吞了吞口水不敢作声，一颗心直勾勾往下坠落。

    他感觉很刺眼，他们看起来般配得令他抓狂，她也柔和得不像跟他的时候老是时不时犯浑几句，那是不一样的霍娴。

    燕裴心里嫉妒到发疯，他头脑发昏伸手推开门，但几乎是同一秒钟，另一股大力将他迅速拉到墙边。

    燕裴后背猛地撞到冰冷的墙壁上，他吓了一跳，呼吸急促，瞳孔睁得大大地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刘森鸣，他已经代替了他的位置，站在了门前，而他自己，现在靠在墙壁上，门内的视线无法看到他。

    他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而且还因为偷窥被人当场抓包了。

    燕裴整个人窘迫得快要燃烧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个七八天。

    “有事吗？”门边的动静将霍娴跟景清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霍娴淡淡地问突然出现在门边的刘森鸣。

    刘森鸣眯着眼睛，从容道：“没事，你们继续聊，我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们的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森鸣好歹也是活了百来年的人，撒起慌来毫不费力。

    霍娴细细地扫了他一眼，余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地面上的另一小块虚晃的黑影，她漠漠地收回视线，勾唇：“将军您放心，景清说的办法还行，那就用他的吧？您说可以吗？”

    刘森鸣含笑道：“这件事你们年轻人自己做决定就行，反正最后能解决问题就可以。行了，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

    霍娴眸光深邃，意味深长道：“我跟景清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所望的。”

    那语调轻懒中带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冷戾。

    刘森鸣不由得多看了霍娴几眼，但是只看出了她眉眼温和，他怀疑地收回目光，应了句：“嗯。”

    他重新拉上门，待跟屋内的世界彻底分隔开来，刘森鸣敛起嘴角的笑，没什么好脸色地睨了燕裴一眼，眼神示意他跟上，然后他抬脚先一步离开。

    燕裴轻眨眼睫，思虑再三后抬脚跟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办公室里，刘森鸣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抬眼睨着一脸心不在焉的燕裴。

    他随手拿过一支烟，刚想点燃，结果突然想到燕裴怀孕了，遂无趣地将烟跟打火机丢回桌面上。

    燕裴静静地瞧着刘森鸣的一系列动作，他淡然回道：“今天听说第九号楼有毒虫害人，听说她也去了，我有些担心她，所以来看看。”

    她，顾名思义就是霍娴。

    刘森鸣听他说完，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那你刚刚也看到了，霍娴很好，你可以走了。”

    燕裴审视着刘森鸣，他对他的态度很奇怪，他不记得他有惹过刘森鸣，于是问道：“你好像对我很不满。”

    燕裴用的是你，不是您，看来他也瞧出了自己对他不满意，已经懒得用敬词了。刘森鸣轻笑道：“你觉得我会满意吗？自己最得意的下属被一个Alpha迷得神魂颠倒，连未来都不要了，你让我怎么满意你？”

    燕裴不知道刘森鸣哪里得出“霍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这个结论的，“我没有让她不要未来，她想去哪就去哪，喜欢什么都可以去追求，我只是在后面跟着而已。这似乎并没有什么错？”

    刘森鸣：“对，从你的角度是觉得没错，但是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她不仅是一个Alpha，她还是一个霍家人，她如果跟Omega在一起，将来会少受很多冷眼，位置也会坐得更加顺利。而你一直不分场合地纠缠着她不放，就是一直在阻碍她的路。燕裴，说实话，你这个人真的很自私，你说你爱她，结果明知道她的家里人不赞同她跟Alpha在一起也还在缠着她不放手，你看起来也不像那样厚脸皮的人啊，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还是说你要钱，地位？所以你舍不得放下霍娴这块香饽饽。”

    听刘森鸣说完一长串话，将一堆罪名往他身上放，换平时燕裴可能毫不客气就反怼回去了，但今天他没心情，也有点哑巴。因为他突然发觉刘森鸣有些话是对的。

    他很自私。

    对啊，他也觉得他自己很自私。之前这种想法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强烈过，从今天发现霍娴其实跟Omega相处也是挺般配的开始，他心里就陷入了极度失衡的状态中。

    他真的，挡了她的路了吗？

    “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得一副很可怜的样子，燕裴，我很清楚你真实的为人，霍娴会被你的外表欺骗，我不会。”见燕裴不说话，刘森鸣主动继续提醒他：“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是喜欢Omega的，只是因为跟你的这层关系，她不好直接挑明，加上年纪小迷迷糊糊就认为这是爱了。可能曾经你们有过某些约定，让她认为背叛那种约定会导致她道德层面很过意不去，所以她一直坚持告诉自己要跟你在一起，而忽视了愧疚不是爱的事实。”

    ‘约定’两个字像一记弹药，重重砸进燕裴的心窝里，炸得他猝不及防，一句辩驳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转身就想跑，刘森鸣在身后又点了他一句：“燕裴，你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分手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

    说着刘森鸣叹了口气：“你到底，要耽误她耽误到什么时候？”

    燕裴脊背冰冷，不敢再听后面的话，使劲跑远了。

    路上的风雪砸在他面颊上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割裂开来，把他的眼泪一起吹回去，他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跑这么久也不累。燕裴眼睛越来越红，直到眼睛湿得什么也看不见，他摔进雪地里，手掌擦在地面，破了一层皮。

    鲜血顺着手掌滴进雪白的地面，染红一小片雪花。

    燕裴趴在雪堆里，头顶的雪花洋洋洒洒飘下来，模糊着整个世界。各种嘈杂的声音吵得他耳膜都快要裂开了。

    “燕裴，你很适合留在学校继续深造，老师很看好你，未来你一定可以进入帝国重要研究所工作，那是一片光辉的前景啊，全星际没有一人能拒绝这样璀璨的未来，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燕裴，就当我看错你了吧，你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种学生，你眼里装不进大爱，只会被各种狭隘的小情小爱固步自封。你想去工作的话，那就去吧！我不会再拦你了，就当，我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学生，你出去了也别告诉别人你的导师是我。我丢不起这个脸。”

    “燕裴，你导师前几天不是才跟我说她想让你继续留在学校读书吗？你这个工作合同是什么意思？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到底要耽误她耽误到什么时候？”

    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燕裴开始笑，眼泪夹杂着笑声一起消失在呼呼的飞雪声里。

    他真的，只会让身边所有人失望，只会，耽误别人的前程吗。

    燕裴跑回办公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双目猩红，蹲在抽屉前四处翻找，翻出一个药盒。

    他已经很久没吃药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又开始发病了，整个人神经都在抽痛，双手抖得不行，拆药的动作极为笨拙。好不容易拆开了两颗药，他急忙送进嘴里，没喝水直接干吃。

    吞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肚子里还有孩子，燕裴瞳孔狠狠一缩，匆忙从地上爬起来跑进洗手间催吐。

    好在最后全部吐出来了，燕裴躲在洗手间里，环抱着双腿，唇瓣苍白，不停地咬着虎口，反复默念着：

    “不可能的，我不会选错的，她肯定喜欢我的，她说过要娶我的。”

    “不可能的，我不会选错的，她肯定喜欢我的，她说过要娶我的。”

    “不可能的，我不会选错的，她肯定喜欢我的，她说过要娶我的。”

    ……………

    ……………

    直到右手虎口都被他咬破了，燕裴依旧双目无神，没有任何知觉一般，嘴角一片殷红。

    最后，他像机械人一样开始咬手腕上的红绳，结果咬了半天绳子却毫发无损，他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这一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