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恩·韦斯莱中毒的事情在学校里传开,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场意外。德拉科眼下的黑眼圈更重了,每一天他们在地牢碰面,看见彼此的脸色都是苍白憔悴的,他们沉默地用餐,一起消失在八楼走廊,像携手走入一间缓缓合上木盖的棺材。
布雷斯不得不又找过她一次,“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做些什么事?德拉科几乎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德拉科了。”
“不要问,这样你和你在意的人才会更安全。”梅菲丝用一句话堵上了他的嘴。
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去有求必应屋的路是往上走的,但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往地狱靠近。
复活节假期时他们不得不回家,因为左手臂的标记变得炽热而疼痛难忍。黑魔王要见他们。
梅菲丝伏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地毯,眼睛被尘埃刺激得想要眨眼。她多渺小啊,对黑魔王的价值犹如地毯上的灰尘与砂砾般,明知如此却不能反抗。真的不能吗?
她按下这个一瞬闪过的念头,与德拉科一五一十地把这学期尝试过的刺杀汇报给黑魔王。她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当然是不能直言的。略去过程,只说开头与结果,几次尝试便显得幼稚到可笑。
“太弱小了。令我失望。”黑魔王的声音里不见喜怒,只平白简单地陈述一件事实,足以让他们浑身颤栗。
“主人,我们正在努力修复消失柜,顺利的话能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修完……”
德拉科的嗓音突兀地停住了,准确来说,是被掐断了。
黑魔王离开了主位的椅子,黑袍滑落在地的布料声宛若蛇类蜿蜒爬行,“德拉科,卢修斯之子,我该说你没让我失望吗?因为知道你本来就只能做到这样?”
梅菲丝的心脏恐惧地缩了一下,她知道刚刚黑魔王说的令他失望是专门指她了。她只来得及听到半句“钻心剜”,全身就剧烈地抽动起来,好像每一寸骨头一节一节地被打碎重组,眼球好像要爆裂开来,仿佛正燃烧着的耳朵里听不见自己的尖叫,但黑魔王嫌她太吵,像刚才不让德拉科继续说话一样掐住她的嗓子——“主人!主人!”是德拉科惊慌失措的大喊,他手脚并用地想上前去亲吻黑魔王的袍子——手腿仿佛都被整条扭曲掉的痛苦——黑魔王在梅菲丝窒息的前一秒慈悲地结束了惩罚。
因黑魔王的存在显得黯淡得没有一点光亮的书房里回荡着她不住的咳嗽声,冷汗使她浑身湿漉漉得像刚从蓄满冰水的深井里打捞出来,她蜷缩着,意识回笼的一瞬间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但四肢依旧不住颤抖。
“奥利乌斯·塞尔温的女儿……原指望你是个和他不一样的货色。”黑魔王轻蔑道,又因他看到的场景而平添一丝愉悦,“德拉科……多么深情啊?是吧?消失柜,我能再相信你们一次吗?德拉科,梅菲丝,你们不愿品尝我的愤怒吧?”
梅菲丝最后是被德拉科拖出房间的。她失去了意识,以为睡了很久,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还是他的脸,恐惧,不安,紧张,“梅菲丝……你得醒过来,看一看。停下来!”
他陡然提高音量,梅菲丝清醒了些,撑着绵软无力的胳膊勉强坐起身,“怎么了……铃兰?”
她的家养小精灵正伤痕累累地站在马尔福庄园她的卧室里。铃兰总是穿得很体面的,即使是用来裹身的布料也一定要干净整洁,但现在它的胳膊和小腿上皆是焦黑的灰尘与烧伤,看起来像从燃尽的壁炉余灰里捞出来的一样。
它的不寻常让梅菲丝心一沉,“铃兰,发生什么事了?”虚弱的她想要下床,却因脱力差点儿跌在地上,德拉科扶住了她,铃兰开始嚎啕大哭——“我命令你停止哭泣,告诉我怎么回事!”
在这个层级分明的世界里,黑魔王对她下令,而她对铃兰下令。她忠心耿耿的家养小精灵熏黑的、皱巴巴的小脸被泪水冲出一道又一道痕迹,“铃兰没有完成小主人的任务!铃兰没有保护好女主人!”
梅菲丝紧紧地抓住德拉科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德拉科……我要去……”
不到一个小时前她才刚刚被钻心咒折磨过,德拉科想带她回床上,“不行……”但他的劝阻没起作用,“带我回家,求你。”
德拉科一咬牙,挽住她的胳膊,她整个人都必须把住他才有力气站得起来,喊上梅菲丝家的家养小精灵一起——耳膜和眼球被紧紧地往里挤压,和钻心咒的效果几乎相反,对她而言却近乎同样痛苦,他们回到伦敦。首先闻到的是河水的气味,泥腥与汽车尾气混杂,梅菲丝想起她第一次知道灰尘有味道就是六岁时从自家的阳台里闻见的,附近麻瓜摇滚音乐节烟花散尽后的夹杂着火药的尘埃,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没有那个用一道道扭成雕花的铁杆围起来的小阳台了。橡树街44号,她的家,外观和左右两座麻瓜独栋一模一样,它们没有任何不同,都漆成了薄钝的深灰色,在雾霾天与阴雨天里完美融入环境,只除了过节时邻居们会在门前装点些热闹的装饰,而她和爸爸向来古里古怪、深居简出。她的家现在是一片焦黑,墙壁是皲裂的,台阶两旁的绿地不再长满整齐的青草,被碎得满地都是的玻璃和碳灰覆盖,门也不见了,门框上留下数道深深咒语留下的的裂痕,显示着这里经过一场多么激烈的交战。
“铃兰,妈妈呢?”
他们又回到马尔福庄园里,德拉科牵着恍惚得像飘在空气中的她一路小心地走到一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推开那扇门,妈妈还是安静地睡着,绵软的脸与胸脯,没有一丝起伏。梅菲丝抚上她的脸,冰冷得像斯莱特林地窖的石墙,像雪,像触不可及的月亮。
铃兰是个忠诚的精灵。芬里尔·格雷伯克因为袭击她邻居家的小孩引来了麻瓜警察,被凤凰社的人发现,他踏出了房门,所以保护咒失效了,他为了逃脱,又或者是凤凰社成员的攻击,不知谁召唤出的火焰席卷了她家的一楼,二楼,铃兰要保护好一直沉睡的女主人,所以带她幻影移形来到了马尔福庄园,但是她妈妈的生命是用卧房里的魔法维系的……它不知道这一点。因为价格高昂,爸爸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补充和维护古老的治疗魔法,其实妈妈离开她的床就会死。不过,对于一个已经沉睡了接近十年的女人,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没有妈妈了。她也没有家了。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吗?她施过最狠毒的咒语是遗忘咒和夺魂咒,像每一个好好读过书的学生那样知道念出烈火熊熊时要格外小心把控对象,因为对刺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任务迟疑而在地上疼得翻来覆去打滚。她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有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好和她喜欢的一个格兰芬多男生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她以为看着他不断发明新产品而快乐的脸,自己就能快乐。她曾经确实是那样的。
不过她其实早就没有妈妈和家了。只是现实依旧觉得这不够浅显易懂,把她最后一层血肉也要粗暴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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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丝的妈妈葬在斯特灵一个小小的公园,与她的父亲母亲一起,而不是她嫁给的那个家族世世代代埋葬的伦敦。这儿常年潮湿,被雾气笼罩,梅菲丝的外祖父母的墓碑上已经覆上青苔。但很宁静,除去夜莺的啼叫声别无他物。
出席葬礼的人只有她、姨妈与布雷斯。霍格沃茨已经开学了,她让德拉科先回去,她也会尽快回校完成任务。
布雷斯也听说了塞尔温宅的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趁母亲联系制作门钥匙的巫师的功夫,询问她,“所以德拉科说的事是真的……他叫你们执行任务……那你和韦斯莱?”
梅菲丝摸了摸自己的左臂,没有回答。
赫敏,什么是恶?什么又是善呢?
黑魔王肯定觉得,只要胜利了,他即是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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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科和她不再提邓布利多的事,专心致志地修理起消失柜来。衷心希望这样黑魔王能绕过他们俩已然陷入倒计时的小命。他们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换取一个看到明天的机会。
四月末,他们在禁林边上捕捉动物,想尝试运送活物。这是个天朗气清的星期天,他们发现了一窝野兔,受惊的兔子四下奔逃的速度极快,还有几只花栗鼠,不消几秒就爬上树冠看不见了。微风习习,让梅菲丝想起从前保护神奇动物课上的场景,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没有笑出声,但德拉科最近一直关注着她,对她近乎小心翼翼,自然察觉了她的表情。“你笑什么?”他变出一张大网,网住几只无辜的鸟雀。
“想起了保护神奇动物课。你还记得吗,三年级的第一堂课。”难得看德拉科的脸色有些尴尬,他咳了咳,“不记得了。”
梅菲丝把拎着的笼子递过去,看着他把它们送入笼中,“德拉科,你会后悔吗,以前做过的事。”最近她经常这样,有时情绪异常地高涨,努力让自己变得快活些,但很快又低落下去,像即将溺死之人眼前出现了幻想的浮木。
“不会。”德拉科当然回答得毫不犹豫,但说完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有些……可能会吧。”
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好几个月了,不由得屏息凝神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生物。小巧的喙时不时啄一下她的手心,几乎只是微微的麻。梅菲丝把这只活蹦乱跳的小金丝雀送到德拉科手里,“你也摸摸。”德拉科只吝啬地伸出一根指头碰了碰它的翅膀,“嗯——还挺好摸。”他捉住它的时候还被扑腾扑腾的翅膀吓了一跳,赶紧把它放到柜子里。
柜门合上,念出咒语,没有声响,它消失了,应该如同之前的死物一样已经到了博金-博克。他们又念了第二遍咒,一半期待,一半忐忑。他们等待的小鸟再度出现——只是死了,尸身像一块僵硬的石头,却还带着体温。
堆积成山的企盼尽数坍塌只需一瞬间。处理掉它的过程显然让德拉科难以遮掩痛苦万分的情绪,他独自一人跑出了有求必应屋。
梅菲丝追了上去,德拉科冲进一个男生盥洗室里。她犹豫地停留在外面,听到里面传出隐约的啜泣声。于是她终究走了进去。
模糊的镜面映出整个世界。猩红的眼眶中不断涌出泪水,滑过少年苍白的脸颊。他用力地撑着台面不让自己跌下去。他也快要溺水了,需要手臂上爆起青筋的力量,才能支撑他死死地抓住那根浮木不溺于泥沼之中。而她则是一座纯黑的剪影,无声无息地坠在他身后。
梅菲丝认识德拉科很多年了,印象里他总是神采飞扬的,他的表情很鲜活,骄傲时浅色的眼珠子像透亮的琉璃般焕发光彩,生气时从鼻尖到两颊会先染开红晕一直漫至整张脸。他们成为朋友的契机是她不想再对受折磨的他人无动于衷,但她出于种种原因从来不怎么喜欢他,也许是她有心上人的对比,也许是爸爸的露骨的信件,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肯承认,她嫉妒德拉科有幸福美满的出身,父母的爱,家庭富裕,这些她从未拥有,以至于连梦里都幻想不出来的东西。
所以眼前这个脆弱苍白的德拉科几乎不像真实的他。或者说是过去那个幼稚的男孩子死掉了,他的尸体被绿莹莹的骷髅头伸出口中的巨蛇吞掉埋葬。头一次,梅菲丝对一个她原先瞧不起、不甘心、矛盾地认为优越于她却又不如她的人动了恻隐之心。
她渐渐习惯于黑魔标记带来的痛苦,心里勾勒出来一个狭窄的房间,里面除了她自己以外别无他物,而每分每秒她都会被一点新长出来的绝望和恐惧吞噬掉一点。支撑她活下去的不再是对未来的期待畅想或者日复一日勉强吞咽的食物,而是仇恨的火焰,这无疑加剧了那个狭窄房间的毁灭。
但至少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德拉科却……无知,又无助。
盥洗室里很安静。一时只有他急促的喘息。德拉科看见她来了,狼狈地别开脸,抹了抹眼睛。
但梅菲丝继续走近。近到终于听得见他的低声呢喃,“我办不到……他会杀了我们的……谁也帮不了我……”
她走向他,一步又一步。每一个迈出的步子都彰显了某种决心。她的靠近也仿佛敲响了某种钟声,他感受到了,不住颤抖。他们初次见面、刚入学时,都是差不多高的小孩子,不知何时德拉科已经比她高这么多了。他的骨架拔高许多近乎成人,但身形跟不上生长的速度,总是显得有些清瘦。
他们认识很久了。但梅菲丝从没觉得德拉科离她……这么近过。
“你的母亲会帮你。斯内普会帮你。你还有我。”梅菲丝慢慢伸出手去,握住德拉科的手,上面还沾着水珠,缓缓滑过他们紧密贴合的手心。一边冰凉,一边温暖。“……我也会帮你。”
水滴落在光滑的地砖上,没发出一丝响动。
德拉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看向她,他通红的眼睛里骤然映出她平静的双眸。浅淡的瞳色里是另一双清澈的眼。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他们终于在无人之地相拥。
他在发抖,身上很冷。但胸膛里一颗心脏依然有力地跃动着。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我会成为你的仰仗,所以你也要紧紧支撑着我。
我们一起努力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