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直升机将穆月生送到指定地方后,有车送她去了机场。

    穆月生的位置在窗边,她感受着飞机起飞的过程,联想到那个巨大的反应堆,在启动的那一刻它的内部是否是更巨大的失重感。

    整整一路,她在幻想妈妈在做什么,姐姐呢?外公外婆在做什么……

    当她随人群走下飞机,当汽车驶入她熟悉的街道,二十多年的记忆如风暴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踏上这片故土,穆月生双脚触地的一刹险些跪了下去。

    仰头盼望着电梯里的数字再变化得快一些。

    第十六层。

    780002

    密码锁“嘀”的一声,穆月生这次打开的终于是家门了。

    “谁啊?江月吗……”母亲的询问卡在穆月生踏进房门的第一步,穆婵娟正在阳台浇花,左手握着喷壶的姿势被定格在不规则的阳光下。

    她嘴唇颤抖几下,在菜场上舌战群商的女人,此刻如同未绽放的花骨朵一般因风颤抖。

    “是胜胜啊……胜胜是你吗?是胜胜啊!”喷壶被抛在花盆边,她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奔向女儿。

    “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耳边真的是那一辈子忘不掉的哭声,颤得穆婵娟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她五年未见的孩子、五年只打过三次电话的孩子。

    妈妈终于抱到你了。

    莲菜猪肉馅的饺子,刚出烤箱的奶香土司,全都是穆月生的最爱。

    妈妈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像饿了几天一样不停往嘴里塞,“慢点吃胜胜,回家了,不怕,不着急。”

    穆婵娟从不问女儿去做什么工作了,这五年里也没问过。

    和平年代,五年只和女儿通过三通电话,说出去谁信呢?

    穆月生突然发现母亲把头发染成了栗棕色,发根处却漏出几绺叛逆的银白。

    “你不是喜欢烫头发吗?怎么不烫了?”

    “不烫了,这样和你还有你姐的头发一样。”

    筷子一停,继续吃饺子。

    “我姐呢?”

    “上班去了,晚上回来。”

    穆婵娟起身向卧室走去,“胜胜,你看。”她笑盈盈出来,手里端着一小盆多肉。

    橙红色的多肉,在阳光下显得更为饱满艳丽。

    穆月生呆呆起身,这是她离开前半个月拿回家的。

    就在妈妈超市的门口,那晚来了一个卖多肉的小女孩。

    “你竟然把它养得这么好……”

    这是橙梦露,穆月生离开时它还只是刚冒出土的绿色。

    卖给她的女孩说它长大会变色的,穆月生还觉得不可信,不是不信植物,是不相信到变色的时候,它在她手下还活着。

    但现在,它在妈妈手里开得那么好,饱满挺立,满含生机。

    穆月生接过小花盆在阳光下好好端详,转了一圈看到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2002

    “为什么把我出生那年写在这上面?”穆月生问母亲。

    穆婵娟也疑惑,,“我没有啊……”她走近也看着花盆,“哦。”她笑到,“这是你离开家的日子,到今天早上刚好是两千零二天。这么巧,就是你出生那年。”

    穆婵娟温柔摸着女儿的头发,上次见到时她还是披肩的长发。

    “对不起妈妈……这么多日子都没在你身边,没好好孝顺你……”

    穆婵娟却失笑地摇摇头,抬起女儿低下去的头,“妈妈知道你是去干什么了,不要觉得对不起我。”

    “就算你没去干什么伟大的事情,也不要觉得对不起我。”

    她叹了口气,“好好活着就很厉害了啊,孩子。”

    穆月生打开卧室门,走进去发现桌上居然没落灰,也是,毕竟有妈妈在。

    一切摆设如同匆匆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那本当时纠结要不要带走的日记本还摆放在书架上。

    没有人动过,妈妈只是进来每天打扫,不让他们落灰。

    “累了酒睡一会儿吧?”穆婵娟将女儿拉到床上,“睡吧,现在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自己的床果然舒服,心头不再是堆积如山的焦虑,穆月生翻着自己的日记本轻合上了眼。

    爸妈离婚那年,穆月生13岁。

    她从未见过爸妈吵架,门缝外歇斯底里的女人让她害怕。

    所以关上门问桌前写作业的穆江月,“姐姐,为什么爸爸和妈妈在客厅吵架啊?”

    穆江月停下笔,摸摸她的脸,“没关系的胜胜,你忘了今天发生的这些就好了,我们俩就当没发生过。”

    她没有告诉妹妹,以前爸妈也常常吵架,只是总把她们支开。

    穆江月不爱妈妈也不爱爸爸,或许他们从未问过自己爱不爱他们,所以她才想不出答案吧。

    这一年穆江月15岁,即将中考。

    她的成绩一直不错,老师总是鼓励她去冲那些排名前几的高中。

    连着三次的家长会妈妈都迟到了,老师因为穆江月的成绩没有说过家长什么,甚至邀请穆婵娟上台演讲如何教育孩子。

    本就觉得迟到三次很丢人的穆江月此时更烦躁了。

    穆婵娟没有上过大学,只有高中文凭的她第一次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她在心里嘀咕:月月也没提前告诉她要讲话啊,早知道好好准备了。

    “其实我没有教育孩子的好办法,江月的成绩都是她靠自己努力得来的。我们家月月晚上写作业一直都很认真,有几次我给她的作业签名时,都能看到她把不会写的题圈出来,我问她为什么不写呀?她说不会,要去问老师,每次考试的卷子都会改很久,常常比我睡得都晚。”

    “所以,我不是一个会教育孩子的妈妈。”穆婵娟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江月是我心里最好的孩子。”

    当掌声充满整个教室。

    穆江月对妈妈连着迟到三次的责怪在她发言结束下台的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她看着妈妈走回座位,坐在自己身边。

    妈妈一直都是这么走路的,但妈妈是第一次这样说话。

    “不好意思啊月月,妈妈不是故意迟到的,我得给店里请假……”穆婵娟低声在女儿耳边道歉。

    “妈妈,你刚刚讲的特别好。”这是真心话。

    “啊?月月你说什么?”穆婵娟凑近了逗女儿。

    “没说什么……”穆江月别过脸去,嘟起嘴一脸傲娇。

    哄妹妹睡着后,穆江月冷着脸走到客厅,沙发上的抱枕和桌子上的纸巾、书,都散落在地上。

    她在房间里听到妈妈对爸爸大喊:“你不要摔东西!吓到孩子了我和你没完!”

    “我下个月就中考了,考完你们再吵行不行?不要再影响我复习了!”

    穆江月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妈妈也不爱爸爸的,但此刻她对着爸爸低吼。

    有什么可吵的呢?!

    瞪着爸爸的瞬间,她想起了听到的话。

    他说:“我妈还是想要孙子,你在这里和我吵架怎么不去想办法生儿子?”

    他说:“你生不出儿子我找别的女人生一个,好给我妈交差不行吗?”

    他说:“谁要和你离婚了?我只是找人生个儿子,给我们家留个后而已你至于吗?”

    他说:“就你身体不好,别的女人都能一直生,就你不行?”

    他说:“你以为你在超市上班很厉害?谁看得起你!”

    穆江月不记得妈妈说了什么,因为在听到爸爸这样说时她已全无理智。

    曾经父亲在自己和妹妹面前的那些爱意让她觉得恶心,就像是伪装出来的一样!

    他根本都没把自己和妹妹当成他家的人!

    “你们分开一个月行吗?”穆江月累极了,“我给胜胜说,你们其中一个出差,可以吗?等我考完你们再解决吧,求你们了,我要读书。”

    “好,月月,对不起,爸爸都听你的。”男人还在伪装,他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穆婵娟冷哼一声,“不是我原谅你了,是女儿要学习,我是为了女儿好!”

    说完随即摔门离去。

    穆婵娟没有流泪,只是捡起递上的东西,将它们放回原位,“晚上还没吃饭呢吧?想吃什么?”她笑着问女儿。

    穆江月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妈妈收拾客厅的背影,“如果我说我现在想吃肯德基,你会骂我吗妈妈?”

    女人身形一怔,随机笑到,“好啊,我也想吃了。我们多点几个鸡腿。走宝贝!我们吃饭去!”

    母女二人在楼下买完就匆匆回了家里,因为妹妹睡得太香,所以穆江月没有叫醒她。

    她和妈妈在客厅边聊边吃到凌晨才去睡觉,这是第一次没有叫妹妹一起吃饭。

    穆江月从未见妈妈吃饭这么开心过。

    中考结束的当天,穆婵娟接了穆江月就回家收拾东西。

    收拾属于那个男人的东西。

    收拾到一半她想起什么,转身问女儿:“月月,胜胜。我和爸爸离婚,你们想跟谁?”

    “我不逼着你们跟我,你们随便……”

    “我跟你。”穆江月拉着妹妹的手问她:“你呢?”

    “我也跟妈妈。”

    “你为什么跟妈妈?”穆江月故作严肃地问穆月生。

    “那你为什么?”

    “因为妈妈说过,我是她心里最好的小孩。”穆江月扬起下巴一脸骄傲。

    “妈妈也说过我是她最爱的小孩!”穆月生不甘示弱地喊到。

    “爸爸没对我说过。”穆江月想起那晚听到的话就觉得恶心。

    “爸爸也没对我说过,爸爸还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穆婵娟脸上的笑戛然而止,“什么!他什么时候在你跟前说的!”

    “过年的时候。”穆月生乖乖回忆,“当时奶奶也这么说的……”

    穆婵娟气的将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踩了两脚,“他就是一坨狗屎!他们一家都是!”

    “我妹还上小学呢。”穆江月提醒妈妈,“穆女士,注意言辞啊。”

    被提醒的穆婵娟翻了个白眼,恢复刚刚的样子。

    她看着两个女儿,“我很认真地问你们,要是妈想让你俩改名和我姓,你们愿意吗?”

    改姓。

    穆江月也疑惑过,为什么妈妈生的孩子却不随妈妈姓。

    “我没意见。”

    “我也没有。”

    离婚那天穆婵娟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的,民政局里男人象征性地争取了一下孩子的抚养权,他问:“孩子你要不要?不要就归我。”

    穆婵娟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男人被她按地上踩了几万脚。

    都什么时候了?他说话还是这样。

    看似将主动权交给她,实际上你只有一个选择,敢选另一个你就是个人人喊骂的女人!

    “我的孩子,当然是我养了。”

    男人像是听了个大笑话,“也就是房子归你了,你才敢说这样的话,不然你那点工资拿什么养两个孩子?”

    穆婵娟懒得再和男人废话。

    离婚本子到手的那一刻,穆婵娟仰头大笑三声。

    转脸指着男人的鼻子说到,“是我对你提起的离婚!你不是最爱你的面子吗?那你今天就给我记住,是我穆婵娟觉得你烂,把你踹了!这件事的主动权完全在我,我再也不用忍着恶心在乎你的面子了!你和你的面子,还有你们一家人都见鬼去吧!”

    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对男人大声说这么多话,无疑是没把他傲人的面子放在眼里。

    他哪儿能受得了这种委屈?

    男人追上拉着孩子远去的穆婵娟,扳过她的肩膀,“你再敢那样对我说一下试试?”

    哟?

    穆婵娟撇嘴继续输出:“你听好,房子是我爸妈出钱买的,所以当然归我!其次,我上个月工资刚涨了,所以我会把我的两个宝贝养得非常好。最后,我提醒你,你现在敢再对我动手一下就是违法犯罪了,没有了家暴那层遮羞布,我看你吃不吃牢饭!”

    女人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又折回来在男人腿上踢了一脚。

    对着捂腿吃痛的男人啐了一口,“狗东西,以前扇老娘那一巴掌的时候,你就该进监狱了!”

    穆江月确定自己那天看到妈妈新烫好的卷发随风飘起,散发阵阵香味,她是那么迷人、那么有力气的妈妈。

    因为穆月生的记忆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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