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气候,与宁城有些类似,湿润润的,带着一股清冽的、草叶折断的寒气。
王金妍缩着脖子朝空中哈气,“不是说春天来了吗?怎么杭州还这么冷啊……”
温兰杜的目光循着那阵白气上挑,“春寒。”
说完,他牵过她,与她十指交扣。
温兰杜的掌心很大很有安全感,王金妍被他牵着,身体也不自觉倾向他。
眼看着好好的直路,越走越歪,他没忍住开口:“咱能好好走路吗?”
“嗯?”王金妍停下用指根摩挲他指缝的动作,一脸无辜,“我们不是一直在好好走路吗?”
痒意一路蔓延,温兰杜叹了口气,由她去了。
王金妍会离开,他留不下她——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天夜里,她埋首于他的颈窝,泪水反复润湿他肩头的布料。她呢喃着,自己会竭尽所能留下,也反复说着对不起。
可王金妍每重复一遍,他的心就被凌迟一遍。
她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最想留下来的人就是她,在那个并不喜欢她的五八年,她过得好吗?
温兰杜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似乎简单到只用这四字便能囊括。在那操纵一切的神明眼中,这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玩笑。她兴起,他们便再见,她烦腻,他们就分离。
她洋洋洒洒挥下一笔,他们便要咀嚼这份痛苦终老?
王金妍凑了上来,骤然放大的脸打乱了他的思绪,“你的鸡爪子抓疼我了!”
“?”温兰杜拧眉,抽出手显摆了两下,说:“你见过这么长、这么白、这么骨节分明的鸡爪子?”
“……”她倒是没见过这么心平气和自恋的。王金妍点头,“嗯,现在瞧见了。”
温兰杜大步朝前,见状,王金妍又腆着脸跟上,伸手拉他,被他躲开了。
她一脸谄媚,“哎呀,别这么小气嘛。”
杭州行,本就是为圆王金妍想吃新鲜莲子的梦。
但两人来得太早,杭州才刚开春。他们索性住下,与宁城有些相似、又不尽相似的气候,让彼此都很放松。
有时,他们就窝在酒店里,点着外卖,看上一部电影;有时,又在王金妍的撺掇下,按着攻略,兴冲冲地当了一天特种兵,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双双倒在床上装死。
他们手牵手,走过那白墙黛瓦的老屋,在滚着潮气的风中,看那被岁月雕琢的佛像。无数次、无数次,王金妍都恍惚,这便是永恒。
可这份“永恒”太短了,短得就好似西湖观光车上的暖意,随着湖面送来的清冽,消失得无声无息。
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转身,拍了下温兰杜,“你的肩膀挤着我了!”
温兰杜挑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她像啄木鸟一样戳他的肩,“我就是在说,你的肩膀太宽了,挤得我不舒服。”
“王金妍。”他对她的跳脱习以为常,温兰杜叹了口气,指向她身旁的空位,“是你一上车就挨着我、非要抱我胳膊的,你右手边宽得能塞下一头大象了。”
“观光车里没有大象。”
她一脸认真地眨眼,随后趁着观光车停下,一个箭步冲向了湖边。
正值旅游淡季,西湖边的游客并不多。
王金妍一眼就注意到了码头边的大画舫,提议道:“我们去坐船吧?”
“行。坐小的?”
“不。”她斩钉截铁,“坐大的。”
乘着一叶扁舟,在碧水中荡悠悠地感受初春,是一个何其诗情画意的场合。
但僵持在码头前的温兰杜,在王金妍一声声“什么都是大的好”的嚷嚷中,逐渐迷失了自我,“……”
跃过微微晃动的跳板,两人走进宽敞的船舱。
此时不似旺季,画坊内的游客,除了他们外,只有分布在四座的零星几人。船舱由透亮的巨大玻璃窗构成,引擎在船尾低低嗡鸣,随着船身轻轻一震,画舫便离了岸,滑入开阔的湖面。
王金妍奔到船尾,双手撑在护栏上,如烟柳堤随着船只的前行,缓慢进入视线。
南方初春的寒凉雾蒙蒙地罩在整个西湖上方,仿若将世界与她用一层透明的介质隔开了。
咚、咚、咚。
那是她掷地有声的心跳,也是她存活于这个时空鲜活的证明。
温兰杜与她并肩站着,携着他气息的热意正穿透薄雾朝她涌来,只需她稍稍挪动,便能再次与他十指交扣。
意外的昏迷,击碎了两人天真的祈愿。
自那之后,他们不约而同戴上了面具,温兰杜用面具掩盖自己的彷徨与无助,而王金妍,却用这面具掩盖住了她滔滔的……愤怒。
怒意似冬日的干柴,燃烧得吡啵作响,灼烫着她的眼眶。
凭什么时间可以肆意玩弄她的人生?凭什么她的存在要像那纸上的墨点一样被轻易抹去?
——真是让人不甘,也真是让人生气啊。
几声隐匿在引擎嗡鸣中的快门声,适时扼住了王金妍的愤怒。
她循声瞧去,只见在船的那一头,站着个女人。女人一身利落劲装,高马尾束在脑后,在这个略显臃肿的冬日,她却浑身透着飒爽干练之气。
她手持相机,正专注地对着岸边取景,一只踏着长靴的脚率性地踩在台阶上,身姿挺拔自如。
王金妍定定地瞧着,偷摸抓了两下发烫的耳根。
她鬼鬼祟祟的模样,没躲过温兰杜。他眉头微蹙,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在看什么呢?”
“……小杜,她好帅啊。”王金妍坦诚应道,说完便朝女人的方向走去。
但人刚起身,手腕就被蓦地扣住了。
温兰杜错愕地瞪大了眼,“你去哪儿?”
她一脸无辜,“去船头啊。”
温兰杜的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转,好半晌,才咬牙切齿般说:“王金妍,我还在这儿呢!”
“那咋了。”她说。
“……”她还有脸说那咋了?!
扣着她手的力道愈发加大,王金妍安抚地拍了下,说:“我去去就回,你乖好吗?”
见他一声不吭,性急的王金妍又怕一会儿找不着女人,索性无视温兰杜铁青的脸,掰开手就迈着小碎步跑了。
女人叫应君南,是北京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她说话条理清晰,但谈及自己为什么要来杭州时,有些专有名词听得王金妍一愣一愣的。她试图理解应君南的话,最终得出了——应君南是为了写一篇研究报告,才来的杭州,顺路来西湖旅游的。
听完王金妍的请求,应君南哈哈笑了两声,痛快地答应了。当两人前往船尾时,王金妍一眼就注意到了温兰杜阴沉的脸色。
他的目光阴飕飕的,让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王金妍小跑到他身边,讨好地蹭了蹭,“只是拍个照呀,你怎么气得鱼肚皮都要破了呀?”
“……拍照?”温兰杜一愣,这时,他才注意到应君南手中拿着的单反相机,他别扭地轻咳了两声,“所以,你是去找她拍照的?”
“嗯呐。”她咧嘴笑道:“西湖这么漂亮,你就不想和我留下一点特别的回忆吗!”
“……那你为什么说她好帅?”
王金妍无辜地一歪脑袋,“因为她确实很帅啊。”
“……”无懈可击的回答。温兰杜自知理亏,只好转移话题,“走吧,拍照。”
两人刚配合应君南摆好姿势,一通电话便暂时打断了拍摄。她去接电话了,留下了站在船板上的两人。
静下来后,王金妍开始琢磨为什么刚才带应君南回船尾时,温兰杜会是那么个表情。船头、船尾不过几步,就算真的穿越,温兰杜也会第一时间看见。那么……他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她一时想不通,便频频朝他看去。
求知的目光过于滚烫,看得温兰杜浑身别扭。他压低嗓音道:“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我在思考。”王金妍一本正经。
温兰杜很怪,是个怪人。
他总说她怪,但她觉得他也不赖。王金妍盯着盯着,一只手就盖在了她眼睛上,视野的黑暗却让她灵光一闪——
她一把拉下温兰杜的手,问:“你刚才以为我去船头做什么?”
他先是微不可察一抖,随后语气发虚,“拍照啊。”
王金妍眯眼,“真的?”
“那不然呢?”
“嗯……”脚尖无意识点地,她打量着他。
在两人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中,王金妍往往是被逗得跳脚的一方。这还是少有的、难得的,温兰杜心虚得如此明显的时候。
见他眼睛左瞟右瞅就是不看自己,她坏笑着凑近,“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是在吃……唔!”
那只被她扣住的手,反客为主捂住了她的嘴。
骤然的拉力牵着王金妍,他不着痕迹地朝前,胸膛抵着她的后背,将她圈在了怀中,低声道:“你闭嘴。”
“我就不!”掌心贴着双唇,几声囫囵的气音泄出,“你就四仔此粗嘛!
王金妍仰着头,滴溜着她的大眼睛,说:“你不仅吃男的醋,你还吃女的醋,甚至连狗的醋都不放过!温兰杜,你上辈子就是个大醋缸!”
咦?她怎么越说口齿越清晰了?
寒气拂过掌心的湿润,温兰杜红着耳朵,垂眸反问:“不行吗?”
“啊?”王金妍一愣,“什么不行吗?”
他似有些放弃挣扎般叹了口气,“我就是男女狗的醋都吃,不可以吗?刚才你站在那,还有条胖鱼在船旁边探头探脑,它还对你张了两下嘴……”
“等等等——”王金妍转过身,在他越说越离谱前,打断了他,“胖鱼?”
温兰杜一脸诚恳,“……”
“你……确定那条鱼是在对我张嘴?”
“我确定。”他说。
“……”好胡搅蛮缠一人,连路过的鱼都要被酸两句。王金妍叹了口气,“也没说不行。”
闻言,温兰杜往前挤了一步,揽住了她。
他微俯身,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间,“所以,王金妍,金妍,金子……你能不能只喜欢我?能不能只看着我?能不能……等等我?”
他的腿正贴着她,虽然画舫人不多,也没人察觉到他们。
但王金妍脑海中还是闪过了加粗版的“白日宣淫”四个大字,她百思不得其解,一向害怕他人目光的温兰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无所畏惧了?
她被温兰杜呼出的热气挠得心痒痒的,结巴道:“……我、我本来就是这样啊。”
“你……”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前一闪而过的白光却骤然打断了两人的温存。
“啊~你们的感情真好啊。”
应君南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笑举着相机朝他们挥手,“这张氛围感不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