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都保佑他好好的。”吕母拢头发到耳后。
“急救车马不停蹄,警察合力把人捞出来,您一句话全成了老天的功劳,我只告诉您,这次很严重,急诊讲究黄金时间,要是去晚半分钟,患者就在太平间了。”刘老师说道,他朝石岩招手。
她秒懂,轻车熟路推来治疗车,给吕鹏程缠上血压带,血压值渐渐上来了,比刚抬进来稳定许多。
这一次,他真是奔着不要命去的。
不是儿戏。
吕母这才有些慌,她抓住床沿,目光一下泄了气,“为什么……一个人真能绝情到这个地步,连亲人都不要了……”她手指颤抖,声音也在发颤。
“太傻了!”她惊出声,“这和殉情有什么区别!”
照吕母的计划,吕鹏程深造后在大三甲医院工作,职业地位、五险一金、公积金、发展前景,这种实质性利益样样有保证,可他跟陈青岚跑了!
在医学院学英语专业,毕业找不到工作的下下策才考虑乡镇,陈青岚去考无可厚非,规划不一样就该趁早分手,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服务期一年半,两个人自驾游发生意外,医疗资源珍稀有限,陈青岚把资源拱手让给吕鹏程,那双眼睛的恩情吕母记在心里,可是不能赌上吕鹏程的一辈子,没瞎眼的陈青岚她看不上,瞎了眼的更没可能。
况且,要不是陈青岚勾着吕鹏程一起到乡镇去,鹏程也不可能出这样的意外。
可她似乎低估了两个人的感情,以至于到了殉情的地步,即便陈青岚生死不明,他也宁可守着几张空泛的相片,宁可被河水溺死,也不愿意去和相亲对象吃个饭聊聊天。
爱情真是害人的东西!
吕母平静下来,叹气道:“算了,他想怎么样就这么样,管不了了。”
吕鹏程情况不急,接好心电监护和指脉氧,就撂到床上躺着,留家人照顾。
除了这一家子还有个打破伤风疫苗的男孩,当着朋友的面放猛炮逞能,一着不慎,给自己来了一响炮,手臂炸成一块破抹布。
急诊病人不多。
刘老师拉石岩到一边,详细问了问医院中止实习是怎么一回事,听完拍拍她的胳膊,“医院里自杀的病人数不过来的,这关你什么事?”他为石岩鸣不平,然而无法改变一切的结局。
回家路上,下雨了。
雨丝很细,落在身上浑然不觉,她漫步雨中,细细品味,陈青岚喜欢雨天,因为有新生的味道,吕鹏程也喜欢雨天,因为陈青岚。
她闻见的,只有草味和灰尘味。
记起刘老师的话:这世道,神经病才因为爱情走死路。
刘老师那时摇摇头,还说:“还没昨天破产跳楼的有出息。”
二十世纪的普通共识是爱情为下品,最佳解决办法是“一时糊涂,想开就好了”,虚无缥缈的东西太多人不报以希望,只好将眼光放在投资回报率高的地方,甚至连爱情也讲究效益,付出多少就要回报多少,掐秒计算。
吕母计算好了吕鹏程的最优人生,而爱情也包容其中。
几乎找不到一种单纯的存在了,石岩如是想,因为人都太聪明了。
雨丝斜飞,地面湿了一层薄薄的底,尘灰的空气味从未像现在这么敏感,腐朽的力量积攒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一只猫窝在树坑,卷起尾巴,借大树的势来抵抗欲来的风雨,无奈天不遂猫愿,雨势来得更猛烈了些,石岩注意到孤苦的小猫,别人也注意得到。
两个撑伞的女孩上前,分出一把伞罩住小猫,娇小的身躯挤挤凑凑,肩并肩拥着一把伞,轻快的脚步走出几步,二人停住,同频回头,继而欢喜地跳在雨中。
下雨,却没风。
也许是上天有意相助,伞面很稳,有了庇护,小猫慵懒地窝在三下,晃晃尾巴,仿佛向过路的行人炫耀:你看,所以我的天空没有雨。
路过十几人,大家心照不宣,没人霸占小猫的伞占为己有,只是默默地盯着树下,笑一下,再笑一下,离开。雨势遮视线,树下那片白云般的伞面却异常显眼。
“我们去看小猫。”她对贺雨行道。
如果所有的爱都像给小猫撑伞那么纯粹就好了,就像那张开怀大笑的旅游合照,她的CP不加额外的修饰,顶着高原红,反手比耶,烂大街的pose,烂大街的景点,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爱真的有种神奇的魔力。
猫猫读不懂爱是什么,它只知道外面电闪雷鸣,而她的世界没有雨。
石岩蹲在地上,她没有伞,却和小猫一样浑身干燥,才发现贺雨行站着跟一堵人墙似的,挡掉些雨,她说道:“你也蹲着吧,被雨淋湿的面积小很多。”
“直接回家不是更好?”贺雨行看看闲适的猫,又看看缩成一团的石岩,一语中的,“猫有伞,可我们没有。”
石岩没听清,她的思绪全在那对苦命鸳鸯上,“他们好难呐。”
“什么难?”贺雨行把她的忧虑收归眼底。
石岩这才发现说出了心声,她告别小猫,和贺雨行并肩走,“我就是觉得,陈青岚和吕鹏程很勇敢,一个保护对方瞎了眼,一个坚定选择对方,可是好难呐,他们好难呐,纯粹的爱为什么不值得呢。”
在这个聪明的时代,他们反而不那么聪明,认准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去爱护,不考虑变故,心意恒存,可是逆风而行的爱情,好像寸步难行。
衡量对错的天平,似乎从不以真心为砝码。
“如果我真的有能力,那就让爱站在金字塔顶,一切都迎刃而解。”而不只是闲来打趣质疑的风凉话,石岩垂眸。
想到这里,她的使命感重如泰山。
明明可以不管的闲事,她答应吕鹏程找回陈青岚。
明明被异界人带走的失踪者和她没关系,她却坐不住。为什么这么做,她心里没有准数,也许是希望爱能永远流通下去,谁知道呢,她说不准。
也说不定,单纯享受当一个英雄。
“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偶尔她也怀疑自己。
“我说过,把梦做大一点,”贺雨行掀起眼皮,“没有不自量力的说法,人一辈子很短,要么无聊,要么痛苦,做什么不是做,到头来黄粱一梦,不如放手做想做的。”
贺雨行的想法和她如出一辙,石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会支持我吗?能支持我多久?”
忽然发现发现第二个问题的存在建立在第一个问题的基础上,可她莫名就觉得,贺雨行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她说不出理由,只凭一种感觉。
“看我心情。”
石岩端正举手:“我建议取消天底下所有模棱两可的回答。”
白鸽协会例行会议,一般针对新近的失踪案件做分析,另一方面进行家属的安抚工作,理论上要求异能力者人人到齐,不过大家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就换人轮流去,石岩作为新人,机会多多,这是她第六次去听会。
问茵茵,在开播。
问竺七,忙着打怪。
问谭工,已读不回。
其他人,石岩就不认识了。
距离会议还有半小时,几百个家属就开始刷屏催促,还都是可怜巴巴的语气,一口一个您到了吗您在哪了,作为群主,赵岚@石岩,通知会议提前十分钟开始。
石岩在群里:收到。
转头对司机师傅道:“麻烦再快一点……师傅靠路边停一下,我要下车。”路边一个带鸭舌帽的男人引起她的注意,这人身材偏肥,棉衣裹成个圆滚滚的球,走着路,哼歌到飞起。
石岩距他二十米,不紧不慢地跟着,淡淡的蒜香味飘进她的鼻腔,男人的身份,她心中了然。
与平时作祟的状态比起来,此时此刻男人脚步轻快,哼着小曲,钻进一家沙县小吃,石岩从包里掏出口罩,确保自己的脸不会被认出来,她追进去。
后厨,男人起锅烧油,油爆的葱蒜香飘满整个小店,石岩点了份面,却根本无心吃,筷子挑起几根面条,盯着一帘之隔的后厨,男人有条不紊,炒完河粉炒拉条,刀背轻轻一拍,蒜皮就轻松剥掉了。
终于让她找出破绽。
忙过一阵子,店里没客人点餐,后厨的男人脱下工作服,上了二楼。石岩跟到楼梯口,一个小矮人横冲直撞,哇啦飞出来,嗤嗤叫个不停,似乎被人踹出来了,正憋着一股气,石岩躲在暗处,大气不敢出。
眨眼间,小矮人消失了,楼梯口只有几袋调味品和水桶,到处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装作大大方方的食客,以为二楼是包间来吃饭,面容坦然,二楼全貌一览无余,平平无奇,堆着成山的打包盒和一次性筷子,奇怪的是,有扇门。
如果不是有个把手在,石岩根本看不出这是一扇门,因为它嵌在墙里。男人背对石岩,轻轻一拉,门纹丝不动。
男人细声细气地爆了句粗口,警惕回头查看。
石岩躲在他的视野盲区,盯着他一举一动。
“居然不给我开门,这帮小挫子又开始犯神经!”男人嘟嘟囔囔,两手去拧门把手,那力度要把门从墙里抠出来似的,嘴里骂着:“真不怪我一脚把你们踢飞!”
门迟迟不开,男人捂着抠红的手掌,左边走到右边,右边走到左边,晃得石岩眼都快晕了,他忽然想到什么,猛拍手掌:“除了我没有别人,不可能有陌生的气息,为什么开不了门……难道真有人跟上来了……”
这倒提醒了石岩。
她掏出一包绿箭,剥开纸皮,一小片干花跃然手心,她将干花放进舌下。
排斥的气息被隐去。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