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什么吩咐吗?”
一期一振手搭在门上,却没有进去。
他并不关心里面那个女人是否真的受伤,也不在乎她不能发声的口中藏着怎样的情绪。他的职责仅仅是确保这位代理审神者在任期内安分守己,别给本丸添麻烦,仅此而已。
血的味道很淡,但对刀剑付丧神而言,仍旧刺鼻得令人不悦。
他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在门框上轻叩两下,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您流血了,需要包扎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称得上恭敬,但眼底结冰的冷意却未曾动摇。
于是,在她迟迟不回应时,一期一振转身走向医疗箱,取出绷带和药水。
“弥小姐。”他再度站在门外,声音如例行公事一般平静。
终于,纸门被缓缓拉开。弥小姐站在门内,在身侧的手蜷起,隐约可见掌心血迹斑驳。她垂着头,从一期一振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一期一振将绷带和药水递过去,既没有多余的关切,也没有刻意的疏离。
“请自行处理。”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如果伤势严重,可以唤我。”
当然,这句话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基于职责。
他看着她机械地接过药瓶,指尖触碰时冷得像块冰。一期一振却不在意。在确认她不会因失血产生不良后果后,他恭敬地后退几步。
弥小姐接过了药瓶,朝他微微躬身便轻轻合上了门。
纸门内寂静无声,仿佛弥小姐的存在也被那层薄薄的纸吞噬殆尽。他并不在意。不如说,这样的安静正合他意。
他转身走向窗边,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极轻的吱呀声。窗外阳光正好,将本丸的庭院照得透亮。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向下扫去。
弟弟们正在庭院里玩耍。
药研在修剪灌木,却不熟练得将灌木修剪得七零八落;前田和乱蹲在池塘边喂鱼,秋田则抱着一本书坐在廊下,时不时抬头往这边瞥一眼。
他们拙劣的演技让他几乎想叹气。一期一振抬起手,朝他们轻轻挥了挥,示意自己无事。
药研立刻低下头,继续假装专注于手中的大剪刀;前田手里的鱼食撒了一大把进池塘,引得鱼儿疯狂翻涌;乱则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把秋田拽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一期一振的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他的视线越过庭院,落在远处,那里是付丧神们居住的地方。也是暂时的十六夜之间。
主人就在那里。
他盯着那里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涩才压下纷乱的思绪,收回目光。
却不期然跟另一双眼睛对视。天守阁一楼的广间,烛台切光忠正站在那里,手里端着空空的茶盘。两人视线交汇,烛台切微微颔首,一期一振则轻轻摇头。
无声的交流结束,一期一振转身离开窗边,烛台切继续端着茶盘走出天守阁。
一门之隔的里间内,沐浴着同样的阳光,却莫名显得阴冷,室内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鹦鹉站在窗棂处,乌亚弥坐在书桌前,掌心的绷带已经不再渗血,但指节仍残留着用力握紧后的僵硬感。她盯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门外传来轻快而从容的脚步,她才回神,恍然时间已至中午。
“失礼。”
纸门被拉开,一个独眼的陌生付丧神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唇角挂着浅浅的微笑。一期一振跟在身后。
“弥小姐,我是烛台切光忠。”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依次点过碗碟,声音里带着厨师特有的自信,以及一点微妙的、近乎牛郎般的从容。
“今天的菜单是白鱼刺身、山药泥拌饭、松菜清汤,鹦鹉则是吃这个,谷物、蔬菜和坚果都准备了一点。还有,”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悬空点了点那枚腌梅子,语气忽然变得狡黠,“本丸特制‘酸到让人清醒’梅干,这个,建议最后再吃。”
烛台切的动作利落却不失优雅,仿佛不是在送餐,而是在表演一场精致的料理秀。
乌亚弥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烛台切笑意加深,“开玩笑的,只是普通梅干。”
好轻松。
她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语气了。
“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所以准备得比较清淡。请慢用。”
乌亚弥轻轻点头,提笔在纸上写下道谢之语。
烛台切的目光在手心那抹红色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他颔首,转身离开前又补了一句:“如果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随时可以告诉我。”
门关上后,室内再次陷入安静,乌亚弥不能说话,鹦鹉也闭着嘴,静得甚至冷清。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刺身。鱼肉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能看见细腻的纹理。不用吃都可以想象到的入口即化。
而她盯着那片鱼肉看了很久,最终放回了碗里。
没有胃口。
或者说,因为失去了舌头,她已经不太能尝出食物的味道。
她又舀起一勺山药泥拌饭,垂眼看了一会,她将那口饭塞入口中。
米饭的柔软,山药泥的绵密,全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模糊而遥远。
窗棂上的鹦鹉像是肚子也饿了,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精确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碗,低头啄了起来。
看着鹦鹉享用着午饭,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个人现在,是不是也在吃一样的食物?
她不知道她被藏在哪里,但既然仍在本丸,那应该……也正被谁照料着、享用着烛台切的料理吧?
想到这里,乌亚弥的心微微雀跃起来,忽然觉得口中的米饭有了淡淡的甜味。
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仿佛这样就能和那个人像过去一样,共享同一份时光。
——哪怕只有食物是相同的,也是好的。
但是,
不对。
她进食的动作停下,捏着勺子的手指霎时收紧。
那具身体还活着,能吞咽,但也仅仅如此了。不会因为美食而微笑,不会因为梅干的酸味皱起眉头。
她如今只是……存在着。
像一缕风,一片雪,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被囚禁在躯壳里,或者散落在其他地方,无法回应任何人。
而这一切,和她脱不开关系。
乌亚弥猛地闭上眼。
窗外,阳光依旧明亮。
正午时分,原本灼热的阳光透过新换上的竹帘以及多层细心糊着的窗纸,热气被消减,只能徒劳照亮此处房间。
——十六夜之间。临时的。
这间和室原本只是存放杂物的偏屋,如今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榻榻米上铺着柔软的褥垫,角落里点着安神的熏香,若有若无的檀香浮动在空气中。
审神者的身体靠坐着,被柔软的靠枕支撑。苍白的脸上映着一点阳光的暖色,同样苍白的手指安静地搭在膝上,像是随时会滑落,却又被谁小心地摆正。
桌上摆放着一碗南瓜粥,煮得绵软细腻,几乎看不到颗粒,金黄的颜色像是盛了一勺阳光。粥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米油,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纸门被拉开一线又快速地关上。加州清光提着漆盒而入。
他膝行过来时带起一阵甜香,漆盒里躺着几块半透明的水晶糕,隐约透出内里碾碎的草莓茸。糕体软得几乎托不起来,只能用银匙小心分割成小块。
加州清光跪坐在她面前,放下水晶糕在桌面,手转而捧起那碗温热的粥,轻轻吹了吹。
“来,吃一口。”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哄一个不愿吃饭的孩子。
审神者的唇微微启着。清光用木勺小心地抵开她的齿关,将粥缓缓送进去,另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下颌,帮她合上。
“……乖,咽下去。”他盯着她的喉咙,直到确认那口粥滑下去了,才松了口气,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很好,再一口。”
小豆长光坐在一旁,膝上放着一方湿帕子,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这一幕。
“今天的粥里加了南瓜泥,应该比昨天的甜一些。”
粥里没有需要咀嚼的东西,每一口都能轻易吞咽。即使她不会主动张口,即使她无法给出任何回应,这碗粥依然被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下去。
清光点点头,又舀了一勺,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主人以前说过喜欢甜食,对吧?酸甜最好。”
“嗯。”小豆长光微笑,“她总说苦的东西不要,连药都要配着糖渍才肯吃。”
清光也跟着笑了,可笑意很快又淡下去,“……要是她现在能抱怨一句‘太甜了’就好了。”
小豆长光没有接话,只是伸手替主人拢了拢滑落的鬓发。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又很快远去。
是谁呢?
清光没有抬头,只是继续一勺一勺地喂着,直到碗底见空。
“好了,今天很努力了。”
他放下碗,小豆长光倾身用帕子轻轻擦了擦主人的唇角。
“明天……也请继续加油啊。”
加州清光将窗户拉开一线,阳光流淌在三人之间,如同一条天上来的静水。
窗外,阳光依旧明亮。
但天守阁却好似笼罩在阴云之中。
乌亚弥坐在矮桌前,盯着碗底残留的几粒米饭。
烛台切光忠准备的午餐精致却寡淡,山药泥拌饭、白鱼刺身、清汤,还有那枚最终没有动过的腌梅子。
她伸手碰了碰碗沿,已经凉了。她盯着自己映在汤面上的倒影,扭曲的,破碎的,像一团模糊的污渍。
她不知道那个人被藏在何处。这座本丸太大,暗阁、密室、废弃的部屋,有太多地方可以藏匿一具不会反抗的身体。
但她能想象。
想象有人小心地托着审神者的下颌,想象温热的粥水被吹凉到适宜的温度,想象勺尖轻轻撬开苍白的唇——
啪嗒。
勺子从她指间滑落。
窗外,麻雀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