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亚弥目送了鹦鹉离去。从天守阁外探入的风微凉,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她仍然穿着那身简单的和服。
回过神来,她慢慢走到床边,静静坐下,身体像卸去了所有重量般,无声地仰躺在了柔软的被褥上。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每当寂静将她完全包裹之时,那个身影便会如约而至。
“三、二、一。”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只属于她的,带着熟悉的温柔的身影,已经安静地蜷在她的身边,像一只倦怠的猫。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
室内很安静,月光穿透身侧之人半透明的身影,熟悉的轮廓微微模糊,在月光下泛着微蓝的柔光,她的胸口如活人一般起伏着,朦胧的呼吸好像真的拂过她的面颊。
她似乎睡着了,松散的发丝铺展在身侧。那张模糊的脸庞带着她记忆中的柔软神情,唇角微微放松,像是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指尖无意识地蜷曲着,抓住了一点身下的柔软。
空气中流淌着属于那个人的、清淡而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是能让人安心的温暖。
她总是这样。乌亚弥目光软了下来。
在这样安静而温馨的亲近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抬起了手,苍白的指尖向她缓缓而来。
乌亚弥能感受到对方指尖那微弱的、熟悉的温度,像是要触碰她。
哪怕早已触碰过千百次,她还是不禁期待地闭上眼睛,仰起脸,微微迎上去。
可那指尖最终停在离她一寸之遥的空中,轻轻勾勒着她脸庞的轮廓。
“……”
乌亚弥睁开眼睛,遗憾地轻轻叹出一口气。
她知道这是幻觉,那个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但自己却无法阻止,理智被这样的虚幻一寸寸啃噬。
她时而清醒地意识到这是自欺欺人,时而,又甘愿沉沦在这虚幻的温柔里。
这样也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是幻影,能短暂拥有她也好。
她心底翻涌着百般滋味,面上也只能表情复杂地再叹一口气。
就在她沉浸在这份宁静中时,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灵力,轰然间从整座本丸爆发!
房间里烛火都被压得紧紧贴着烛芯摇曳,连空气都在颤栗。
可这些她都不关心,让她紧张的是,那道温柔的幻影像是被搅乱的水面,开始扭曲起来。
“她”的身影像被戳破的泡沫般寸寸,开始碎裂。乌亚弥猛地睁大眼睛,顾不得窗外正在爆发的灵力波动,下意识伸出手去。
可指尖却徒劳地穿过正在消散的光点。
等等……
最后的虚影在咫尺之遥飘散,“她”的嘴唇轻轻开合,似乎说了什么。
什么?
乌亚弥一急撑起身体,将耳朵侧过来,想要听清那个人说的话,却只感受到一缕带着熟悉温度和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气息的夜风,扑在她耳边。
幻影消失了,只留下空气中转瞬即逝的余温。
又是这样……
乌亚弥带着被硬生生从梦境拉回现实的茫然眼神,徒劳的落在幻影消失的地方,然后逐渐恢复了清明。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回过神来。
然后,她才发觉体内有股灵力正欢呼雀跃回应着外面的潮汐。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抬手搭上胸口,尽力平稳着。
手底下的灵力却不吃这一套,依旧和外面的灵力附和着。
这无疑是提醒着她,她的力量和外面那些付丧神一样,都来源于那个人。
窗外不知道哪里的惊鹿“咚”地一声敲响。
她一边压制着体内灵力,一边缓缓转头看向窗外。
月光依旧平静地铺着屋顶,花叶在夜风中飘摇。但她的视野中,整座本丸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灵力冲击。
由众多刀剑齐齐释放灵力造成潮汐般的灵力冲击正在一浪一浪冲刷着本丸。
看来,那鸟儿要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了。
虽然不知道柴宫晃做了些什么,让这些付丧神发火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但乌亚弥心中却泛起快意,她的嘴角扯出冰冷的弧度。
不再犹豫了,她身形一晃如水墨般晕开,借着本丸灵力产生的混乱和掩护,眨眼间便从榻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间守夜的厚藤四郎,忧心忡忡地望着庭院西侧方向,对近在咫尺的消失毫不知情。
再次现身时,乌亚弥已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东侧居所前。这里是刀剑们日常聚集、休息的地方,此刻灵力潮汐已至尾声,灯火还未熄,显然有人还醒着。
也是,真睡着了也做不出那样的灵力爆发。
她放轻呼吸,灵力在足尖凝聚,如幽灵般潜入东侧居所的回廊,脚步轻盈,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纸门,从里面隐约传来低语声。
在哪里?
她无声地滑入走廊,像一道苍白的影子。她细细地听着里面人的声音,没有听到想要的内容,她毫不犹豫的离去。
在经过某个门后,熟悉的声音让她放慢脚步。
“……药凉了。”
一道温柔而带着叹息的声音传来,是烛台切光忠。伴随着细微的碗勺轻碰声,像是把什么热好的东西又放下了。
“放着吧,待会儿再试。”另一道平静、沉稳的声音响起,是小豆长光。
药?刀剑付丧神也需要吃药吗?
乌亚弥无声地听着,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觉得荒谬。
只有人吃药,器物化人也能算得上人吗?
她提步想走,直到下一句话传来。
烛台切光忠再次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感叹。
“昨天……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门外,乌亚弥一愣,身形猛地僵住。她悄悄贴近纸门,指尖抬起,轻轻搭在门上。
指尖上传来的冰冷无法平息她内心翻腾的波涛,她继续听下去。
“嗯,我看到了。”紧接着,又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是加州清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用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语调的笑意说,“像以前一样,总爱在梦里抓着点什么。”
乌亚弥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个人睡着时总爱攥着被角,指尖会无意识地蜷缩。乌亚弥曾经无数次在深夜凝视那样的睡颜,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生怕惊醒她。
他们也知道……
连这种细微到近乎私密的习惯都……
还“像以前一样”?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
理直气壮得好像他们天生就该拥有这份亲密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她皱紧眉头,又想起这两天轮番守在天守阁外的付丧神们,想起他们熟稔地进出那个人房间的姿态。
是不是以前也是这样?
在她不在那个人身边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早就这样登堂入室?
是不是早就光明正大地占有着她的空间、时间和亲近?
是不是早就这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触碰她、照顾她、甚至——
不。不。不!
因为那个人温柔,就肆无忌惮地索取?
他们怎么敢——
想到这里,乌亚弥的灵力顿时在胸腔里无声翻涌。
他们凭什么可以这样轻松地拥有她?
而我……
而我却只能——
她猛的扣紧门格,喉咙发紧,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
门后的三振刀剑,正在窗纸上投下交错的身影,此刻,那几个剪影突然间,如同接收到某种信号般,齐齐静止了。
被发现了!
“唰!”
乌亚弥急速后退,但加州清光已拉开纸门,在他身后,烛台切光忠和小豆长光的身影从她身旁闪过,站在了她身后两侧,堵住了乌亚弥来时的走廊。
三振刀剑,彻底封死了她的去路。他们身上甚至还带着释放了灵力后的痕迹。
“晚上好,代理人大人。”加州清光倚着门框歪着头,笑容不达眼底,“这么晚了,在这种地方‘散步’……真是让人意外呢,对吧?”
他稳稳地拉上门,红指甲在门框上无比显眼。他用身体遮挡着纸门,连剪影都不显露出来。
乌亚弥面无表情地颔首,仿佛只是路过。但喉咙深处却涌上一股腥甜。她表面平静,内心已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疯狂的种子正在里面生根发芽。
“代理人大人,夜半三更的,站在别人门外‘听墙角’,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呢?”加州清光向前一步,笑容收敛了几分,只剩下眼底冷冷的审视。
“请回吧。”烛台切光忠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乌亚弥的呼吸急促,握拳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目光在加州清光身上停留了一瞬,她看见了,在他那精心打理、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指甲上,描绘着细致的花纹。
由众多羽毛组成的六瓣白色雪花。
那是雪羽纹,充斥了她和那个人前半生回忆的纹路,那个人的家纹,她不会认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炫耀……
他在炫耀自己被那个人选择,被认可,甚至亲近!乌亚弥甚至能够想象那个人是怎么握着这该死的付丧神的手,一笔一笔画下专属的家纹!
而她呢?
只有被柴宫晃注入的、带着一丝属于那个人气息的灵力,和那随时可能破碎的虚假幻影!
加州清光的目光没有闪躲,直直地迎着她。
他慢慢扬起嘴角,那笑容不再是伪装的友好,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和嘲讽。
他双手突然抱臂,将双手的指甲大大方方地露在她眼皮下,像是在展示着他们拥有的一切。
“啊啦,您该不会……在嫉妒吧?”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红润的舌尖说话时俏皮地若隐若现,如同蛇信。
嫉妒?乌亚弥的身体猛地一颤。
“还有,靠偷来的灵力耀武扬威,不觉得可笑吗?”
这句话像引爆了埋藏在她心底的炸弹。
偷来的灵力。偷来的身份。偷来的天守阁。偷来的本丸。她还“偷”了那个人的“衣服”。
这些付丧神们都看在眼里。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她拙劣的模仿,看着她占据着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她偷得最彻底的,是那个人本身。
她搅乱了那个人在现世的计划,导致那个永远温柔的人如今意识不清,这才是最不可饶恕的偷窃。
她偷走了她的清醒,偷走了她的选择,偷走了她的自由。
不,这不是偷。
她只是……想要靠近,想要她永远陪着自己而已。
这有什么错?
乌亚弥站在原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远去。她的眼神逐渐空洞,月光照不进她的眼睛。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那个人是我的!那些亲近,那些陪伴,那些印记,都应该是我的!只有我才配拥有!
明明是我先进入她的世界的……
她的喉咙里涌上铁锈味,灵魂在无声地尖叫。
她无法发出声音,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执念,都凝固在她僵硬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