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嫣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反而道:“今日冯大人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裴衍一回想:“殿下是指没查到刺客线索的事?”
“其实,本宫让人在刺客身上放了郭家的令牌,可顺天府那边却说什么都没查到,你怎么看?”
李嫣边说着,边将瓷瓶里的药往他伤口上倒。
裴衍只感背后蓦地一阵灼痛,额角骤然冒出了热汗。
往刺客身上放令牌?
她这一不做二不休的风格还真是一点没变。
李嫣察觉到他肩背颤了颤,遂停了手里上药的动作:“疼吗?”
她明明动作放得很轻了。
裴衍哑声道:“无妨。”
“那便忍着点。”李嫣心道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一手压着他的右肩,动作利落地沿着伤口的方向一点一点洒上了药。
裴衍原先是觉得疼的,但好在药效快,不消片刻,痛感倒也消了不少,只余药粉溶进伤口的灼热。他微微侧首看着搭在自己肩头上的素白指尖,定了定神,又道:“殿下的意思是顺天府明明搜到了物证,却隐瞒不报,其背后恐是与郭相沆瀣一气?”
他看不见李嫣脸上的神情,只听得她语气一贯的平淡:“郭相在朝中毕竟根基深厚,摆平一个刺杀案也不算奇怪,但裴大人觉得,朝中还有多少个冯韬这样的人?”
多少个?
只怕数是数不过来的。
正思忖间,裴衍发觉李嫣改用指腹轻轻擦抹着伤口边缘,柔若无骨的触感一路向下游走,所过之处几番险要激起寒战。
他微微闭了闭眼,强压下胸臆中堆积的浪潮,以及腹中那股莫名其妙涌上来的灼烧的火,竟是一下忘了方才还在谈论的话题。
李嫣视线落在他线条紧韧的腰身上,倒是没发现他的异样,稍一抬眸便见那狰狞刀伤的不远处,有一点殷红的朱砂痣。
落在清矍白皙的背上,格外醒目。
“殿下?”裴衍侧头唤了她一声。
李嫣端详片刻,指腹不由自主地抚上那点朱砂,喃喃道:“你背后有颗痣。”
有吗?
裴衍自己也不知道。
“道经有言,朱砂隐于背,乃是前世泣血,今生偿债之记。”李嫣本是不信这些的,可这一瞬,数年来耳濡目染的道经之言竟脱口而出。
她倏地收回了手,只觉胸腔鼓动得厉害。
裴衍无言,拾起一旁的中衣穿上,转过身来,目光与她对了个正着。
李嫣突然很好奇:“你当初怎么死的?”
裴衍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怔了一怔,垂眸答道:“被人从身后射了一箭。”
“这就死了?”李嫣道。
裴衍幽幽抬眸看了她一眼。
李嫣眉头一皱:“谁干的?”
“不知道。”
“不知道?”李嫣顿了顿才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把我克死了,自己也死了,结果还不知道仇人是谁?”
那要你有什么用?
裴衍面色微变,本来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眼里泛起了一点光亮,被这么一打击,又霎时形如枯槁。
委屈得跟只小狗似的。
李嫣:“……”
裴衍闷声道:“是臣的错。”
李嫣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好笑。
不是因为裴衍。
而是笑自己,见着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竟有那么一瞬特别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甚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想的是要不要帮他报仇?
呵,倒反天罡。
“殿下为何不问关于自己的事?”裴衍又道。
“问自己怎么死的吗?”李嫣淡淡道,“我不会死的,你也自己小心点,别半路又让人杀了,你这条命本宫留着还有用。”
裴衍低低应了声:“嗯。”
如今的李嫣对他,全然没有之前的伪装和讨好,两人之间虽然隔着利益,但这却是她最真实的面目,冷心冷情,以利为上,与世无争的外表下藏着超乎寻常的野心与智谋,还有一点点高傲。
这样的她,上一世他不曾看清。
如今看清了,他心里莫名地高兴。
不知不觉,裴衍静静盯着低处,竟轻轻地笑了笑。
“笑什么?”
李嫣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响起。
裴衍眸光一抖,转过头去。
两人的鼻尖在极近的距离,险险擦过。
李嫣本是存了戏谑的心思,故意凑到他耳边,想逗逗他,可当他猝然转过头来,属于男子特有的温热气息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知觉。
呼吸滞了一滞。
李嫣不自觉脸颊一热,张了张唇,什么话也没说,一双好看的眸子从上到下掠过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他微微张开,淡色的唇上。
有个声音在耳边蛊惑。
她微微偏头,逐渐地向他靠近,靠近……两人唇瓣几乎要相贴,将触而未触之际,殿外传来一声极其不合时宜的唱喏。
“文嘉公主到!”
裴衍身体僵在原处,顿时脑中似有洪钟大吕般的一声响,撞出了几分清醒的神智。
可清醒不过一瞬,便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李嫣毫不犹豫地将唇贴了上去。
两人明明都有所预备,湿润与柔软互相触及时,不知是惊异还是羞怯,竟都不约而同顿了一下。
周围的声音倏地拉远了,彼此的呼吸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压得稀薄至极。
裴衍挺立着脊背,乱了节奏的鼓点在胸腔中不停震荡,克制之余又带着难以自持的期许,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紧攥着他的肋骨和喉舌,将他整个人丢向远方,而唇上奇异的温柔又将他拉了回来。
李嫣只顿了一瞬,双眸微阖,缓缓动了动唇。
裴衍睫羽颤了又颤,一瞬间似有热流从心口迸出,朝四肢百骸游走,竟鬼使神差般地回应了她的吻。
小心翼翼,又难以克制地轻轻攫取。
“你们在干什么!”毫不意外的惊呼声闯进李嫣耳朵里。
李蓁晨起听闻李嫣一夜未归,竟是因为遇刺,又知裴衍为此受了重伤,情急之下本想出宫去探探情况,却听宫人来报,父皇召他们二人进了宫,在太极殿议事,她心道二人既然性命无虞,进了太极殿一时半会也见不着,索性先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了才出来,行至半道,却听底下人来报裴衍伤重在太极殿外晕了过去,眼下正在永乐宫。
结果,眼巴巴冒着雨赶来,一进门瞧见这一幕,李蓁差点当场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他们……竟然是真的!
甚至,光天化日,衣衫不整,还丝毫不避着旁人。
李蓁光反应过来都替他们觉得害臊!
可惜猖狂如李嫣,对于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毫无反应,缓缓抽回身,颇为满意地看了一眼裴衍才转身悠悠道:“蓁儿来啦?”
李蓁:“……”
*
下完雨的午后,天际澄亮,鸟语啾啾。
大理寺的人都听说了裴衍受伤的事,有好些热心肠的都打定主意上门去探望探望,譬如赵谦,招呼了一群同僚就要把这事定下,结果一转头,却见裴衍来了。
一言不发进了直房。
脸色看起来好似没有想象中的病态,反而有点……红光满面?
赵谦算是在衙署内和裴衍相对熟悉一点,但也称不上热络的同僚,主要不是他不热络,而是裴衍这人就是这样,跟谁都亲近不起来,连表面的客气都是公事公办,点到为止。
见裴衍一来,赵谦放下手里的事,跟在他身后进了门,边走边道:“听闻裴少卿昨夜遇袭受了伤,今日怎不在家中好好休养?”
从永乐宫出来后,裴衍的心一度飘在云端上,恍恍惚惚,此刻回过神来也只听清了他话尾几个字,淡淡答道:“手上还有公事,不敢耽搁。”
也是,依照裴少卿的性子,若不是伤得动弹不了一点的程度,就是天上下刀子都会来上衙。
赵谦在心底默默敬叹一口气,又道:“也不知那刺客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当街行刺公主和朝廷命官……听说刺客无一活口,眼下这案子是到了刑部?”
裴衍走至案前,缓缓坐下道:“是。”
赵谦点了点头,还想再问点什么,便见王守言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见裴衍好端端坐在眼前,那神情简直比久旱逢甘霖,金榜题名时还欣喜。
“裴少卿!”
王守言越过赵谦,眼睛直愣愣地将裴衍整个人上下打量了一圈,感情极其充沛道,“哎呀裴少卿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这一大早差点把本官给吓死了。”
太险了,大理寺的顶梁柱差点就塌了。
昨天他还以为裴衍是去见刑部那位谢大人,遮遮掩掩的,没成想竟是和公主相约。王守言意外之余又庆幸自己没掺和进去,不然可真得遭难了。
裴衍神色冷淡,只客气性地颔了颔首,算是承了对方的好意,才道:“有劳大人挂心。”
王守言“啧”了一声:“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裴衍无言,拿起一旁的卷宗就要开始看。
王守言显然还有话没说完,抬眸看了一眼赵谦。
赵谦立马领悟过来,自己碍了事,忙道:“下官告退。”
说罢,转身一溜烟地出了门。
裴衍见王守言还站着,便问:“大人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