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戏

    黄幔低垂,夏日灼热,晒得堂下一片霞光。

    洛铃心匆匆赶来面圣,见其在高位正襟危坐,默阅奏折。

    随即一撩官袍,稳稳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歌舒朗闻声抬头,面带欣悦:“来,陆爱卿,到朕身边来。”

    “啊,是。”

    洛铃心诚惶诚恐上前,刚一走近桌案,一阵穿堂风拂过清敞的内殿,凉爽之意顿时扑面而来。

    桌上的奏折被掀开来,各部对贺流景的句句弹劾,暴露在眼底,看得她惊心动魄。

    “……”

    洛铃心低垂眼目,沉稳内敛。

    天子快慰道:“这次回绝北凉使臣的挑衅,你可是功不可没啊。”

    “平时见你一副文弱书生的气质,没想到上了战场,竟也有几分大将风范。朕果然没有看错。”

    洛铃心淡淡听着,唇角微弯,恭敬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不值一提的。”

    歌舒朗赏识的目光愈加明亮,他负手道:“不管你如何谦逊,朕对你的允诺从未变卦。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啊,臣,臣并不想要升官。”

    洛铃心殷切抬头,神色急迫又收敛。

    “臣只盼陛下能彻查贺流景一案,让无辜之人恢复自由之身。”

    “嗯……”

    歌舒朗浅浅沉吟,点头允道。

    “此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心急。”

    “不过君无戏言,朕既然已经下了圣旨,擢升有功之臣,便不会出尔反尔。”

    洛铃心眨了眨眼,心情有些紧张。

    天子低眉看向她,凛声道:“明日,你便去通政司报道吧,陆参议。”

    “啊……臣谢主隆恩!”

    一朝升官,从七品翰林,骤然跃升五品参议。

    洛铃心惊诧之余,连忙跪拜叩首,暗生欣喜。

    ×

    深夜长静,银烛高烧,微香侵入窗台,散了白日的热燥。

    闻霆端坐桌边,平淡看着肩上那带血的纱布被一层又一层揭下。

    叶芷筠动作轻柔,细致从容,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她急得额上微有汗意,闻霆略有不忍,便攀谈起来转移她的注意。

    “北凉蛮人狡诈多端,借进献宝马的由头,刻意寻衅。那匹野马应是被特意处理过,根本驯服不了。”

    叶芷筠漫不经心听着,平淡点头附和:“嗯。幸得上苍保佑,侯爷相安无事便好。”

    “可叹我朝侯王将相,文武百官众多,竟无一人能将其驭下……”

    他重重抚膝,声音稍带叹息。

    “……”

    叶芷筠轻轻蹙眉,仍是没有太多神情。

    直到闻霆忽然道:“结果后来竟是那陆状元及时赶来救场……”

    “啊……”

    闻言,叶芷筠的目光瞬间变得担忧,连手中动作都僵住了。

    闻霆侧目望她:“怎么了?吓到你了?”

    他以为是自己怵目惊心的伤势,那血迹斑斑的样子,令她作出了如此反应。

    “……”

    她浅浅摇头,忙挪开了湿淋淋的眸光。

    “妾身只是心疼侯爷受伤。”

    叶芷筠掩饰性地含糊道。

    “嗯,已经不痛了。”

    他一副很受用的表情,令人不解。

    叶芷筠无暇理会,开始为他擦上药水。

    可心上悬着石头,逼得她忍不住小心翼翼追问。

    “那,那陆大人没有受伤吧?”

    “哈,他倒机警,也很幸运。不但顺利控住那匹野马,而且还因此升了官。”

    闻霆感慨回眸,语气颇是欣赏。

    “哦……”

    叶芷筠转悲为喜,轻轻窃笑,松了口气。

    铃心,你没事就好。

    “对了,听闻竞王已经苏醒,伤势已缓,此刻正在京中休养。”

    “昂……”

    叶芷筠面色又沉了下去。

    他怎么又回来了?

    “那贺流景一案应当有新的进展了。”

    正愣神,闻霆却自顾自同她聊了许多话。

    他又道:“圣上龙颜大悦,准备十二那日在梨园设宴,听戏共庆,你与本候一道赴宴吧。”

    “呃嗯……”

    叶芷筠心有难言之隐,几欲推却。

    闻霆却主动拉住她的手,命令道:“好好打扮,莫丢了侯府的颜面。”

    “……嗯。”

    叶芷筠僵硬点头,心事重重地垂了眼睫。

    闻霆对她的态度一日比一日热络。

    最开始的缓兵之计,假意顺服,已然不奏效了。

    叶芷筠心生疲倦,不由合上酸涩的双眼。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厌弃自己,再提和离啊?

    ×

    竞王府邸,天子亲临,众人屏退,伏地叩首。

    一进门,歌舒朗便径直走向里房,脚步略感急切。

    “王叔。”

    他朗声唤道,神色颇是欣慰。

    “哦,陛下怎亲自来了?”

    歌舒冶淡淡抬头,久睡一场,脸色仍是有些苍白。

    “朕挂念王叔安危,寝食难安。如今见到王叔一切安好,心头便放下了。”

    天子亲近地走向他的身边。

    “嗯。陛下有心了。还没死,自然无碍。”

    纵然幼时一同长大,情感深厚。

    但也经不住这皇权的消磨,而让竞王的语气颇是疏离。

    “贺流景呢?”

    他自醒来,便不见心腹知己伴在左右,不免多疑。

    身边照顾他的人都是皇帝安排的,问他,是最直接的找人方式。

    天子眼色一沉,严肃道:“经兵部,刑部查实,贺流景在出使北凉期间,意图谋反,架空王权,朕已将其拿下,此刻正关押在天牢,静待王叔发落。”

    “嗯?混账!”

    竞王骤然怒火中烧,语气带着浓浓的嫌恶。

    “这帮泥粪脑袋,竟敢在本王的地界上兴师问罪?”

    天子自然明白他所言何人,宽解道:“王叔息怒。黄大人他们也是担心贺流景会危害到你的性命,所以唐突了。”

    “哼。”

    竞王冷笑一声,寒眸深沉。

    “乌横王是将他在塞外的心思,转移在本王头上来了?”

    “嗯……王叔此话何意?”

    天子佯装单纯,轻声追问。

    歌舒冶俨然看穿他的心思,笑道:“本王长不了陛下几岁,情愿陛下敞开心扉,与本王聊个通透。”

    “呃……”

    天子俊脸微微泛红,被一语中的的羞耻难以掩饰。

    “王叔,不瞒您说,乌横王现在的确是朕心头一大痼疾。”

    “有此危难意识,这些年你倒成长不少。”

    歌舒冶淡笑,又道。

    “你知道他当年为何会助你父皇平定藩乱,镇守南关吗?在你登基之前,他的野心从未隐藏过。”

    “而最后没有夺位,其实是看在你母后的份上。他与柳妃昔日的过往,这不必本王多说吧。”

    天子抿了抿泛白的唇,艰涩摇头。

    “朕知晓。所以还要仰仗亲王叔,与藩镇分庭抗礼,维持我朝兴盛。”

    “陛下不该是求人的语气。”

    歌舒冶冷冷扫视着他。

    “先释放贺流景。让本王看看陛下的诚意再说。”

    “王叔。”

    天子欲言又止。

    “贺流景毕竟是异族之人,父皇当初将其囚禁也是忌惮……”

    歌舒冶听懂了他的提醒,默然片刻,才道:“你可知,本王多年前微服私访,就是被乌横王的手下暗中偷袭,受伤坠河,导致失忆,在民间流浪了好几年……”

    “啊!”

    天子赫然抬头,心头猛然一震。

    歌舒冶平静叙述:“而这些年,边境若无贺流景提早布防的计划,你以为本王还能安稳回到封地,还能不损一兵一箭将内乱平息得让人毫无察觉吗?”

    “他的能力,才是本王信任的前提,忠不忠心,本是小王不该有的顾虑。”

    天子缓缓点头:“好吧。既然王叔执意要此人常伴身侧,朕也决不拂逆。”

    “只是乌横王之心,朕……朕打算十二梨园听戏之时,旁敲侧击一番。届时还望王叔一同出席,为朕佐查。”

    “……”

    闻言,歌舒冶兴致低沉,并不想掺和这等权势之争。

    “朕也邀请祇峣侯一道赴宴,希望……”

    “哦?祇峣侯也去?”

    歌舒冶忽然眼生亮光,甚至贸然打断了天子的话。

    “嗯。”

    天子温和点头。

    “……”

    那她也是要一同来的吧?

    歌舒冶低眸揣摩,嘴角挂上一抹揶揄笑意。

    *

    丽光融融,金陵梨园,歌台暖响,香炉起烟,一曲妙舞开筵。

    朱弦之下,满座权贵,斟美酒,举杯交错。

    天子落座高位,众官员忙起身迎驾,各亲王也俯首谢恩。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赐坐吧。”

    洛铃心随众人一道参拜起身,余光瞥向祇峣侯身畔的佳人身影,嘴角不由含笑。

    “陆参议,你坐朕身边来吧。”

    正分神,歌舒朗温和地命令她道。

    “啊,是,臣遵旨。”

    洛铃心闻声震惊,遂又马上面色沉稳地应下。

    她战战兢兢坐在天子身边,遗憾离叶芷筠又远了些许。

    众人各自揣度圣心,时不时悄悄打量这位一时间在京城名声大噪的新科状元,连升三阶的五品参议,心情复杂。

    吏部尚书冷眼瞥着,心中恼怒: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有几分心机,这么快又勾上了皇上的欢心。

    “差不多了,开始吧。”

    天子刚一下令。

    园外一声高喝:“乌横王到——”

    眼见满朝文武皆已到位,唯剩乌横王一族姗姗来迟,架子竟比天子还要端得更高,众人不免唏嘘一片。

    “……”

    天子脸色微沉,看向竞王,却见其位突然无人。

    加上太后的殷切,贵妃的得意,让他只得对异姓王隐忍几分。

    好在礼数之后,窃窃私语,销声匿迹。

    众人好整以暇,默然观戏。

    台上戏腔朗唤,声情并茂,唱出一片柳雨花风。

    翠松裙褶,红腻鞋帮,舞出一场恨海情天。

    正是戏曲大家汤显祖的经典大作《牡丹亭》

    故人虽去,遗韵尚在。

    洛铃心听得眼眸一沉,心生感慨。

    两人情不自禁,忆起在江南时的青稚往事。

    每每打杂完,清点了赏钱,洛铃心都会去找上叶芷筠一道回戏台再疯耍一遭。

    叶芷筠酷爱戏曲,但又胆小,碍于深闺小姐的礼仪,从不敢违背父母意愿,做些出格之事。

    唯有与洛铃心待在一起时,才愿真正放开自我。

    散场之后,她便在空空的戏台上,捡起地上的戏袍,笨拙地往身上□□。

    “来,你穿这个,我套这个,我们也来唱一出大戏。”

    洛铃心环顾左右,确定东家还没回来,宠溺点头道。

    “啊……好吧。但是咱们唱什么呢?”

    “唔,就唱刚刚的牡丹亭吧。”

    “我演杜丽娘,你扮书生柳梦梅,怎样?”

    她几近兴奋地转圈,华丽的裙摆如娇艳的牡丹般散开。

    洛铃心愣了愣,遂扶额叹道:“好,都依你。”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寒灯无焰,敞裘无温,总是播弄光景,身如槁木,心似死灰,不免堕在顽空。”①

    此刻,清晰的字眼,回荡在耳边。

    却早已青春不复。

    越行越疏离的一条路,物是人非,令两人不禁潸然。

    “嗯?陆爱卿,怎得哭了?”

    天子骤然回头,惊见她满脸泪水,莫名心疼。

    遂温和递上锦帕,让她拭泪。

    “呃……哦。”

    洛铃心回神,忙收敛自己的失态。

    看向叶芷筠的双眸,同样一片红艳湿润。

    众人因她而转移了看戏的心情。

    叶芷筠也怕露出端倪,遂压抑哭腔,对闻霆请辞道:“侯爷,妾身不大舒服,暂且退下休息了。”

    “嗯。”

    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身子不适?

    闻霆怪异地瞥了她一眼,没再多问,点头应允。

    叶芷筠匆匆离席,沿着游廊一路疾步。

    不知身在何方,最终误入一座凄寂的凉亭里,低声哭泣。

    “无根树,花正幽……飘来荡去不自由。不自由啊……”②

    昔日闺中密友,如胶似漆,情深不离。

    如今相见,却连一句亲昵的称呼也不敢当面唤出。

    皇权脚下的蝼蚁,连喘息的资格都没有。

    本该无忧无虑的一生何时变得这般无奈了?

    她为其卓越的才干而自豪,却也矛盾地割舍不了当初的单纯情谊,更担心她在这条曲折的官路上越陷越深。

    铃心……

    她在心头默念对方的名字,合了泪眸,兀自怅惘。

    “叶芷筠。”

    身后却突来一声清冽的呼唤,将她惊醒。

    “嗯?”

    她诧异回眸,手中拭泪的锦绢也随之落地。

    “啊!竞,竞王爷……”

    在见到歌舒冶的那一刹,一种大难临头且又落单的恐惧,顿时压上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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