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雨,冰冷而粘稠,像一张巨大的灰色蛛网笼罩着城市。雨滴敲打着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浓重的铁锈味,还有一种更令人作呕的、仿佛皮肉被高温瞬间灼烧过的、带着甜腻腐坏气息的焦糊味。
余梵站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中央。单调而细碎的“啪嗒、啪嗒”声,是雨水不知疲倦地叩击着紧绷的尼龙伞面,仿佛天地间唯一的、令人窒息的节拍。水流沿着伞骨的弧度悄然汇聚,在伞沿处凝成晶莹的水珠,一滴,又一滴,沉重地坠落,砸在脚下混合着泥泞、暗褐色污迹和金属碎屑的地面上,溅开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
眼前是那辆熟悉面包车的残骸——或者说,曾经是面包车的存在。此刻它更像一团被无形巨力狠狠揉搓过的废铁,扭曲的骨架焦黑变形,兀自冒着缕缕呛人的青烟,在凄冷的雨幕中显得格外狰狞。周围的墙壁布满了蜂窝般的弹孔,碎裂的玻璃碴子铺满了湿漉漉的地面,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破碎的光。而最刺眼的,是那些大片大片泼洒开来、早已干涸凝固在路面的深褐色印记——那是生命被暴力无情剥离后,唯一留下的、无声而绝望的控诉。
没有尸体。只有这片被死亡彻底浸透、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毛、连雨声都无法完全填满的现场。
余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尖叫,没有眼泪,甚至连一丝惊惶也无。她的眼神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冷得像深冬结冰的湖面,倒映着眼前的废墟和灰蒙蒙的水坑。
她该意外吗?不,这个结局,她不是早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在原本的剧本中,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她该悲伤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可眼眶却干涩得发烫,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心底只剩下一种诡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长久以来悬在深渊边缘的那颗心,终于彻底坠落,摔得粉碎。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叹息,被淹没在雨声中。
余梵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她猛地后退一步,脚跟踩在冰冷的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随即,她决绝地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一头扎进了前方迷蒙混沌的雨幕之中。
余梵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地间,在匆匆涌动、面目模糊的人潮边缘,显得那么渺小、飘摇。如同深秋时节,一片被狂暴风雨骤然从枝头卷落的枫叶,无可挽回地坠向下方冰冷浑浊、漂浮着枯枝败叶的积水坑中。只一瞬,那抹仓促的、湿透的黑色身影,便被更汹涌、更匆忙、如同浑浊洪流般的人潮彻底吞没、覆盖。
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虚无,仿佛在浩瀚无垠的数据海洋中精准地拖拽着进度条。目标锚点清晰——那间被午后暖阳镀上金边、充斥着孩子们无忧无虑嬉笑声的新家。
那个她亲手布置、承载着希望与承诺的时间段。
“咔嚓。”
钥匙转动,门扉轻启。温暖的光线混合着新家具的木质清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阴冷与血腥。五个小小的身影正围坐在客厅中央柔软的几何地毯上,为桌游里一只“落水”的塑料小企鹅争得面红耳赤,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
“小梵姐姐,该你啦!快救救它!哎?”咲乐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门口的响动,小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疑惑,“小梵姐姐你什么时候出的门?”
余梵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雨水顺着已然收拢的黑色雨伞的伞尖坠落,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小梵姐姐……你怎么哭了?”优敏锐地发现了异常,停下了挥舞的手,担忧地看向她。
哭了吗?
余梵有些茫然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脸颊,一片冰凉湿滑。不是雨水,是温热的泪水。对哦,自己打伞了。
“织田作呢?”幸介环顾四周,小大人似的皱起眉,“他刚刚不是还在看书吗?怎么不见了?”
孩子们安全了。他们小小的身体温暖、鲜活,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他们甚至不知道,就在刚才那被强行退回的“时间”刻度里,他们曾经历过怎样撕心裂肺的绝望与终结。
余梵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们齐平,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温柔但难掩疲惫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嘘……听我说,孩子们。刚刚……外面发生了一点很危险的事情。我用我的‘能力’,把大家安全地转移到这里来了。”
余梵刻意用了“转移”这个模糊的词汇,避开了惊世骇俗的真相。
“现在,大家要乖乖地待在这里,这里是最安全的。我要出去一趟,把织田作也带回来,好不好?”
余梵迅速起身,走到客厅角落那个崭新的、显得有些突兀的座机电话旁——这是她为了今日,特意买回来的老式通讯工具。
余梵拿起听筒,拨通了预设好的快速拨号键,将话筒递给离得最近的真嗣:“记住这个号码,如果……万一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找我。乖乖的,等我回来。”
那份沉重而坚定的承诺感让几个孩子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余梵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懵懂又带着些许不安的小脸,像是对着他们又像是对着自己郑重地承诺:“我一定会把织田作平安带回来的。”
转身,回自己房间,关门。将满屋的温暖、生机与孩子们信任的目光隔绝在身后。余梵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仅存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拨通了云轻轻的号码。
【轻轻……咖喱店被围起来了,我进不去。纪德留给织田作的‘线索’……我看不到。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决战吗?】
电话那头,云轻轻似乎正被一堆虚拟的反思报告淹没,背景音里传来她烦躁的哀嚎和笔尖触碰纸张的声音,听到余梵异常紧绷的声音,云轻轻立刻抛下反思,扯出地图发给余梵一个精确的坐标。
【地图功能属于金手指,小梵,你能看到我圈出来的地点吗?】
【ok】
云轻轻的紧急补充了叮嘱,但余梵已经切断了通话。
【小心!千万别硬……】
时间不等人,余梵立刻开上自己的车出发。
接近仓库区时,一段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泞土路彻底阻断了车轮。余梵果断弃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冰冷的泥浆之中。越接近目的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就越发浓重。废弃仓库区的景象触目惊心:沿途倒卧着数具身着陌生军装制服的尸体,雨水混合着暗红色的液体在坑洼的地面上流淌。是Mimic成员。
织田作之助谢幕的“舞台”,像一个吞噬光明的巨口。余梵的心跳如擂鼓,她放轻脚步,几乎是屏住呼吸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惨淡的光线从高处破损的玻璃窗投射下来,在飞舞的尘埃中形成几道扭曲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火药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最中心的那片区域,光线恰好照亮了令余梵心脏骤停的景象——
织田作之助倒在地上,身下是一大片仍在不断蔓延的、暗红色的血泊,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粘稠感。那件标志性的沙色风衣,此刻已被彻底染成了深沉的、接近黑色的赭红,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
太宰治跪在他身边。他正对着余梵,黑色的身影在阴影里几乎融为一体,肩膀微微塌着,握着织田作之助尚有余温却已冰冷的手,攥得死紧。鸢色的头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脊背线条,透露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死寂的哀恸。整个仓库里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余梵的脚步很轻,踩在布满灰尘和碎砾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她一步步走近,目光从织田作失去生息的脸上,移到太宰治那僵硬的背影上。
太宰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怀中正在迅速冷却的友人。
整个空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太宰治压抑到极致、几乎听不见的沉重呼吸声,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呜咽,在空旷的仓库里低徊,敲打着冰冷的铁壁。
余梵在织田作之助的另一侧缓缓蹲下。她没有去看太宰治,只是伸出同样冰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覆盖在太宰治紧握着织田作的那只手上。
太宰治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烫到。他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头。
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那张总是挂着虚伪笑容或玩世不恭表情的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鸢色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空洞,仿佛连灵魂都被一同抽走了。他看着余梵,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仿佛看到幻觉般的茫然。
余梵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点迷糊或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而低沉,清晰地穿透了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
“对不起,太宰。我……来晚了。”
这句道歉,不是为了织田作的死亡本身——她知道自己能改变。而是为了没能阻止他经历此刻这撕心裂肺的、亲眼目睹挚友死去的痛苦瞬间。
话音落下的瞬间,余梵拿开了放在太宰治手背上的手。
能力——轮回!发动!
没有耀眼的光芒,没有剧烈的能量波动。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时光本身在倒流的奇异嗡鸣在空气中震颤。织田作之助胸前那个恐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翻卷的皮肉回缩,涌出的血液倒灌回体内,破碎的衣物纤维重新连接……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逆转生死的真实感。
太宰治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死死盯着那正在“消失”的致命伤,脸上的死寂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震惊所取代!这不是他上次在看到的、那个带着危险气息的“第二人格”复活兰波时的样子!
织田作之助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吸到第一口气的呛咳。
“咳!……呃?”
就在伤口彻底“消失”的刹那,织田作之助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如同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他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呛咳,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汲取着空气。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茫然和巨大的困惑,仿佛从一个最深最沉的噩梦中被硬生生拽回现实,意识还沉溺在混沌的深渊。他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那已经完好无损、只残留着强烈幻痛的胸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织田作之助转动着眼珠,视线先是模糊地扫过仓库高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管道,然后缓缓下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落在了近在咫尺的两张脸上——太宰治那震惊到失语、仿佛目睹神迹降临的表情,以及余梵平静中透着深深疲惫的注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最原始的疑问在翻腾。他看看太宰治,又看看余梵,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最终挤出一句沙哑而充满困惑的低语:“太宰?”
他顿了顿,目光在太宰治震惊未消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余梵,眉头拧得更紧,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不解。
“……你们……怎么都在?纪德呢?”
语气里充满了“我是不是还在做梦”的懵懂。
太宰治仿佛被这句懵懂的问话唤回了神智,他猛地看向余梵,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灵魂,寻找那个“她”存在的痕迹。震惊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探究和难以置信取代。他嘴唇翕动,声音因为刚才巨大的情绪冲击和此刻的震撼而异常干涩嘶哑。
“代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恐慌。
太宰治记得她曾亲口承认过的“一年寿命”碍于织田作之助也在太宰治咽下了那关于一年寿命的话。
余梵没有立刻回答太宰治的质问。她只是看着织田作之助,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又无比温和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织田作,”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织田作依旧迷茫的耳中,“纪德已经不在了一切都结束了。孩子们……他们很好。我许诺他们一定要把你平安地带回去。”
“孩子们……?”织田作之助的眼神瞬间聚焦,迷茫被巨大的惊愕和不敢置信取代。他猛地撑起身体,“他们不是已经……”
那个可怕的画面——爆炸的车辆——瞬间冲入脑海,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再也说不下去。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巨大的悲痛和绝望淹没。
余梵只是摇摇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翻盖手机。她快速地按了几个键,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她留在家里的座机号码。
“嘟…嘟…”电话很快被接起,背景音里立刻传来孩子们叽叽喳喳、充满活力的声音。
“喂?小梵姐姐吗?你找到织田作了吗?”
“织田作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们还想玩那个大冒险!”
“幸介抢我的画笔!”
“才没有!是优先画到我这边来的!”
熟悉得令人心头发烫的吵闹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了出来。
余梵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翻盖手机,轻轻贴到了织田作之助的耳边。
织田作之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几乎是颤抖着伸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翻盖手机,将它紧紧按在自己的耳朵上。
当孩子们那无忧无虑、充满生机的喧闹声真真切切地、毫无阻碍地涌入他耳膜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总是显得有些迟钝的眼睛,瞬间睁大到了极致,瞳孔里倒映着仓库冰冷的墙壁,却又仿佛看到了温暖的灯光和孩子们鲜活的笑脸。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刚刚筑起的绝望堤坝,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法理解的震撼。他抬起头,看向余梵,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茫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这简直是……神迹?!
余梵看着他眼中的震撼,轻轻拿回了手机,对着话筒说了一句:“嗯,织田作很快就回来,你们乖乖等我们。”
听到孩子们活力满满的保证,余梵嘴角含笑的挂断了电话。
她转向织田作,声音带着安抚:“孩子们没事,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把他们……带回来了。咖喱店的老板受了重伤,我已经联系了人,把他送到了医院,现在应该正在手术。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余梵补充道,她想这也是织田作必然会关心的事。
看着眼前一个失魂落魄的太宰治、一个震惊茫然的织田作之助,余梵最先站起身,声音疲惫。
“走吧,先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们都有很多问题,但现在……”她看了一眼织田作依旧有些恍惚的神色和太宰治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我们都太累了。先去我家,孩子们还在等着。有什么话,等明天在说吧。”
她伸出手轻轻拉起了还有些发懵的织田作之助。太宰治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死而复生、正努力消化着巨大冲击的织田作之助,眼底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最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在了两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