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月间,宁州府一带,下了几场雨,不大不小的秋雨,一场比一场冷,斜西街这一片的路面,几乎没有干透过。
等彻底天晴路干时,已是秋意深重。
秋光,清、薄、透,只能照凉茶铺门口几尺大的地儿。
沈宿踏进这片光亮时,看到铺子里只站着一个半大小子——是隔壁卖杂货的杨五叔的儿子,叫杨孝直,
“杨小子,怎么就你一人,王娘子呢?”沈宿这一带常来,与不少人熟识。
杨孝直近来很不愿意出声,他瞅一眼沈宿,惜字如金道:“后面!”声音像鸭子在叫。
沈宿是过来人,他笑着拍拍杨孝直的肩膀,“少说话,多喝水,尤其不要大喊大叫,嗯?”
杨孝直点点头。
天冷,茶铺改卖热茶热水。
细姑在后面茶水间,就听到了前头铺子里的声音——一个在变声像鸭子,一个沙哑像常年被火熏着。
这两个声音她都识得,于是也不急着出去招呼。
细姑小心地给杨孝直带来的大肚陶壶灌满热水,又往烧水的大铜壶里舀了几瓢冷水,再把铜壶拎到炭炉上,继续烧着。
忙完这些,她才拎着陶壶,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这壶烫手,你拎得时候小心些!”她把壶递给杨孝直,叮嘱道。
杨孝直接过壶,点点头,一句没话说就走。
这孩子!细姑也不好多说,只摇头一笑,便对沈宿道:“沈二哥怎么一个人来?乔三哥呢?”
沈宿和乔宽总是同来同往,这次只有沈宿一个,她不免要问。
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三哥还在路上,要晚一些!”
“嗯,”细姑拿过茶碗、提着小茶壶,“还是喝热水?”
铺子里只有大叶粗茶,沈宿喝不惯,几次来,都只喝热水,细姑也不收他的钱。
沈宿点点头,“行!”随即又问道:“丁娘子不在?”
“你找丽娘啊,她还没下工,”细姑把碗摆上,忽地想起来,“我这里有干桂花,你要不要?”
“要!”沈宿是个走镖的,说不能吃苦,那是笑话,只是但凡有得选,便绝不肯委屈了自己舌头。有干桂花泡茶茶,谁还喝白水。
干桂花,热水冲泡,本地人称之为桂花饮子。细姑冲了两碗桂花饮子。
“沈二哥找丽娘做什么?”细姑给自己也泡了一碗,这会儿正小口小口地吹着。
“三哥还在路上,他说我腿脚快,让我早点回来给丁娘子带个口信。”热饮子一时半会儿喝不了,沈宿的手指绕着碗边画圈。
细姑吹凉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口信?”随即反应过来——丽娘想给刘安扶棺回乡,托了乔宽帮忙打探消息。
只是丽娘和刘安是私奔出来的,说起来不算光彩,细姑不确定丽娘跟乔宽说了多少,也不清楚沈宿知道了多少。
“贾员外死了。”沈宿道。
“死了!”细姑的动作大了一些,热饮子溅到手上,疼得她直甩手。
沈宿歪头看过去,“烫着了?”
细姑忙举起手,手背有点红,“没事!”又继续问道:“贾员外什么时候死的?乔三哥还跟你跟你说了什么?”
沈宿边吹热茶边摇头,“三哥就说了这一句,旁的没说。”
乔老三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他把话带给丁娘子,旁的什么也不肯说,他也懒得问。
细姑看看沈宿,只见他言语神态之间坦荡,确实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乔宽倒是个守得住嘴巴的。
“喝茶!喝茶!”细姑忙笑道。
细姑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沈宿无所适从,但他还是端起茶碗,“王娘子请!”
细姑把消息告诉丽娘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丽娘的动作会如此迅速。
城西,兴庆门外,官道上。
细姑站在路边,看了一眼丽娘身后的马车,拉着丽娘的手,犹不死心地问道:“就非得现在走?”
才三天,丽娘才得到消息三天,就打点好了一切。
此刻马车后面跟着一辆太平车,车上是刘安的棺材,上面搭了一层草席。
自从知道丽娘要扶棺回乡,细姑一天要问几遍,丽娘知道她不舍得、不放心,于是耐心地一遍遍同她解释:“算命的说今天日子最好,不然要就要等到来年开春!”
“那就不能开春再走?”细姑有些胡搅蛮缠。
行路在即,丽娘再没那么好的耐性,她果断拿下细姑的手,半是恼怒,半是好笑,“你多大人了!小孩儿一样!”
“那你得回来!刘月儿也得回来!”
“回来!不回来去哪儿?”丽娘没好气,这说得什么傻话!
“那你们早点回来,事情一办完就回来……”
细姑还想啰嗦,就听——“大娘!你们说好了没有?”刘月儿在马车上等的不耐烦,大声叫了起来。
“王娘子,”乔宽出声提醒细姑,“时辰不早了。”
一事不烦二主,丽娘母女回乡还是托了乔宽护送。只是这次正式些,细姑和义顺镖行签了一式三份的送镖帖子,还专门请了巷子里余秀才作保。
这次送镖的是乔宽和另一位宋镖师,细姑十分郑重地向这两人行了一礼,“宋师傅,乔三哥,路上难免有磕磕绊绊,还请两位一定多多担待!”
丽娘老家在楚州,距离宁州府足有千里,这时代车马慢,路难行,这一趟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
宋镖师和乔宽还了细姑一礼。
乔宽道:“王娘子放心!我乔某人一定将她们母女二人平安带回!”
这句保证让细姑心下稍安,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两串铜钱,交到丽娘,“路上给月儿买零嘴用的。”
“大姐!”丽娘为了这次回乡,辞了三娘食店的工,带上自己全部的积蓄,又特意跟细姑借了三十两银子。细姑又给她钱,自然不要。
细姑摆摆手,“小孩子我知道!一路上坐车、坐船,没处耍,肯定要闹,你买点吃的、耍的,哄哄她!”
说完,她背过身去,面朝路旁的柳树,大声道:“快走!快走!”免得叫自己看见了难受。
丽娘上了马车,进车厢前,叫了一句,“大姐!我把刘安葬了就回!”
细姑背对着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丁娘子坐好!”乔宽交代好丽娘,又对细姑道:“王娘子,我们走了!”
随即,“咻——啪!”,一声清脆的鞭子声,细姑听见车轮子“骨碌碌”地转起来。
“轱辘——”、“轱辘——”……车声越来越远。
他们走了。
第一次,细姑第一次有这样的送别——丽娘和刘月儿是她在这个时代,认识得最久、相处得最亲近的人,现在她们走了,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及时地联系上她们。
人死了还能有个固定的地方,想了就去看看,活人长着两只脚,偌大一个齐朝,想要再见,她只有回到宁州城的小茶铺里等待。她不想一个人回去,也不想一个人等待。
深秋的风刮得柳枝乱荡,细姑扯断了一根拿在手里。
长长的枝条被她缠在手上,一圈又一圈,缠完了,手一松,柳枝又都散开来。
她站在路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轱——辘——”、“轱——辘——”有车轮声驶近,渐渐地停在了细姑身后。
她以为是丽娘她们又回来,立刻扔掉手里的柳枝,转过身来——
“怎么是你?”她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沈宿远远地看到细姑一个人站着,特意把马车赶了过来,等车停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人,就见她高兴地转了过来,随即——便是这样一副失望的神情。
“你在等人?”沈宿拽着缰绳,问道。
细姑摇摇头,有些歉意道:“丽娘带着孩子回楚州,我刚刚在这里送她们。”她想了一下,又道:“刚才,我以为她们又回来了。”
“看到我不是,所以才失望?”沈宿笑道。
细姑看一眼沈宿,点点头。
“宿哥儿,”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从里面探出身子来,她先看到细姑,又去问沈宿,“这位是?”
“乔三哥的友邻,”沈宿解释,“乔三哥是我镖行里的兄弟。”
沈宿又向细姑介绍,“这位是我姐夫的姨母!”
细姑不知该怎么称呼,干脆叫了一声“你好!”
这位妇人对细姑点了下头,又坐回了车里。
沈宿侧过头,对着车里道:“姨母与赵家表妹稍等!”又回头问细姑,“王娘子打算怎么回去?”
好奇怪的问题,怎么回去?——“走回去啊!”细姑理所当然。
沈宿用鞭子敲敲自己的右侧,“上来,我送你回去!”
有车坐不用走路,细姑自然是愿意的,她直接跳着坐了上去,“多谢你!”
沈宿扯动缰绳,“要谢我,就把你那桂花多给我泡两碗来!”言语间像是两人颇有些情谊。
细姑奇怪极了,想问上一句,就听见身后帘子被掀开的声音,一回头,就见里面漏出一个姑娘俏丽的脸庞。
那姑娘见细姑看到她,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娘子会制花茶?”
沈宿不回头专心赶车,细姑的眼睛在沈宿和这位姑娘之间来回晃了两下,似是明白了什么,连忙摆手道:“我这人粗懒得很,横针不会,竖线不捻,哪里会制什么花茶,是我买的!”
桂花树太小,今年一朵花没开,细姑花了二钱银子,买了别人制好的干桂花。丽娘当时还笑话她:“四体不勤,却生了好一张会吃的嘴!”
一想到丽娘,细姑的心里又有些酸,她对车里的姑娘道:“我姓王,是在城南开茶铺的。”
说完,她指指沈宿,又指指自己,对着姑娘摆摆手,意思很明确——别看他那样,我们俩什么也没有。
姑娘是个聪明人,读懂了细姑的细姑的意思,满眼笑意地对着细姑点了点头。
马车进了城,一驶到惠民渠附近,细姑立刻让沈宿停车。
跳下马车,细姑忙同车上几人告别——妇人和姑娘都很客气,只有沈宿的表情颇有些哀怨无奈。
细姑可不管这几人什么心思,什么表情,这种姻缘之事还是离自己远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