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清晨的霜花尚未在枝头消融,整座城市却已沐浴在难得的冬日暖阳之下,恍若铺开一层浅金色的薄纱。
周砚和林溪早早起身,将最后几份精心准备的请柬装入提袋。这些请柬与送往亲友的略有不同——封套是温暖的米黄色,上面用凸版印刷着“诚挚感谢”四个字,内页则用工整的小楷写着:“诚邀您于腊月二十四日光临我们的婚礼。感谢您以特殊的方式,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他们的第一站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李振刚结束彻夜的值守,眼带血丝,却在接过请柬时露出真诚的笑容:“周砚,林溪,恭喜你们。”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请柬上“特殊的方式”那几个字,会意地点点头。正是那起轰动一时的案件,让他与这对新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明天一定到。”李振送他们出门时,阳光正好落在他肩头的警徽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看到你们走出阴霾,我比破了任何案子都高兴。”
接着他们来到市精神卫生中心。曾经负责为沈言澈做司法精神鉴定的陈主任接过请柬,温和地推了推眼镜:“这份邀请很珍贵。在你们身上,我看到了创伤后成长的完美范例。”
林溪浅浅一笑:“是您告诉我们,伤痛不会消失,但可以转化为理解生活的智慧。”
最后一站是城南的律师事务所。年轻的律师助理小张几乎是跳着接过请柬的——正是他协助整理了沈言澈网络暴力的证据。“这是我职业生涯参与的第一起胜诉案件,”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能收到你们的请柬,太有意义了!”
当周砚和林溪将这些满载心意的请柬送至这些特殊的“同事”手中时,冬日的暖阳正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修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景象却截然不同。
省第一监狱坐落在城北的远郊,厚重的铁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色彩。高墙耸立,电网密布,连阳光照到这里都显得格外吝啬,只在水泥地上投下冰冷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消毒水、尘埃和压抑的气息。这里是规则、纪律和失去自由的具象化存在,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宣告:这里是赎罪之地。
在一间狭小、整洁却冰冷的监室内,沈言澈穿着统一的灰色囚服,胸前“073”的编号取代了曾经光鲜亮丽的名字。他正坐在小板凳上,按要求整理着内务,将单薄的被子叠成毫无生气的“豆腐块”。他的动作机械而精准,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曾经被粉丝称为“蕴藏星辰”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俊美的容颜因缺乏保养和内心的煎熬,迅速失去了光彩,皮肤粗糙,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昔日顶流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
“073,动作快点!”门外传来管教民警不带感情的声音。
沈言澈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将叠好的“豆腐块”端正放在床头。被子棱角分明,却毫无温度,就像他此刻的人生。
上午有一小时的放风时间。囚犯们沉默地排着队,走向被高墙围起来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下。天空是那种被切割成方形的、有限的蓝。沈言澈低着头,混在人群中,避免与任何人有视线接触。他听着身边其他囚犯低声交谈着家里寄来的信,或是计算着还有多久能减刑,那些关于“外面”的、琐碎而真实的牵挂,像细针一样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
“我闺女会叫爸爸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小声说着,眼中竟有泪光。
“再有一年三个月,我就能出去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囚犯掰着手指计算。
沈言澈默默走到墙角,仰头看着那片被切割的天空。一只鸟恰好飞过,自由自在地振翅,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有什么呢?曾经,他的世界被鲜花、掌声、闪光灯和无数狂热的目光填满。如今,那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数字——七年刑期,以及品牌方雪片般的解约函和天价索赔单。家人?在他巅峰时趋之若鹜的所谓“亲人”,在他入狱后,除了最初象征性的探视,便再无声息,或许正忙于切割关系,保全自身。朋友?娱乐圈哪有什么真朋友,树倒猢狲散是常态。粉丝?他曾引以为傲、视为武器的“言粉”,在他判决下达的那一刻,大部分悄然消失,少数极端的或许还在某个角落咒骂着他让她们的信仰崩塌。
他真正拥有的,是一片废墟,和这身灰色的囚服。
放风结束,回到监室,是固定的思想教育学习时间。今天的内容是关于“价值观的重塑与人生的意义”。穿着警服的管教民警在上面讲述着平凡劳动的价值,讲述着对法律的敬畏,讲述着亲情、友情、爱情在人生中的分量。这些话语,在过去沈言澈听来,无疑是陈词滥调,是与他那个被数据和流量定义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落后”观念。
但此刻,在这四面高墙之内,听着那些关于“踏实”、“责任”、“真诚”的词语,他死水般的心境,竟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他想起了林溪。
不是那个在综艺里被他用来塑造“深情人设”的工具,而是很多年前,那个还在美院,眼神清澈,会因为修复好一件小瓷器而开心一整天的女孩。他记得有一次,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将一件破碎的宋代青瓷碗修复如初。当那件瓷器在灯光下重新焕发出温润的光泽时,她脸上绽放的笑容,比任何镁光灯下的摆拍都要真实动人。
她曾经对他那些热衷于炒作、维持虚假流量的行为表示过不解和疏离:“言澈,你为什么总要在意那些转评赞的数字?我们修复的每一件古物,都承载着真实的历史和情感啊。”
他却嘲笑她“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溪溪,这个时代,没有流量就等于不存在。历史?情感?那能换来资源和代言吗?”
她选择离开时,那份理智和决绝,他曾以为是冷漠,是不识抬举。现在想来,那或许才是真正的清醒。她早早看透了他所处的那个名利场的虚无与浮夸,选择了回归真实,守护她内心那片宁静的、充满创造力的天地。
而他呢?他沉浸在资本和粉丝编织的幻梦里,沉迷于热搜排名、代言title、票房数据这些冰冷的数字,将真实的自我层层包裹,最终活成了一个被数据驱动的、精致的假人。他用谎言堆砌人设,用手段打压竞争者,甚至到最后,因为无法接受“失控”和“失去”,偏执到动用违法手段去争夺、去毁灭。
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爱吗?不,他对林溪,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顶流身份下无法接受“被遗忘”的挫败感,是占有欲和征服欲在作祟。是成功吗?他曾站在流量之巅,享受过万众瞩目,可那种成功如同沙上堡垒,法律的风暴一来,顷刻坍塌,甚至反噬自身,让他坠入这万丈深渊。
一滴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干涩的眼角滑落,砸在灰色囚服的膝盖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他不是在哭失去的自由,也不是在哭崩塌的事业,而是在哭他自己——那个早已在浮华喧嚣中迷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可悲的灵魂。
他想起了周砚。那个他曾经鄙夷地称作“殡葬工”的男人。那个开着殡仪车,用一份严谨的律师函,一句“海鲜过敏”,一场关于生命哲学的演讲,就将他所有浮夸手段击得粉碎的男人。那个男人,拥有的正是他最缺乏,也最不屑一顾的东西——真实的专业能力,稳定的内核,以及对生活、对生命深刻而通透的认知。
“在殡仪馆工作,让我每天都直面生命的终结。”周砚在那次直播中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让我懂得,真实地活过一天,远比虚假地活一辈子更有价值。”
他曾经以为能用金钱、名气、舆论压垮对方,现在才明白,在真正的实力和价值观面前,那些外在的光环,不堪一击。
“我...到底...在追求什么...”他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喃喃自语。高墙之内,他终于开始直面这个问题的答案,而答案,让他痛彻心扉,也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清醒的痛苦。
管教民警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课后单独找他谈话:“沈言澈,你今天状态不太对。”
“报告管教,”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情感波动,“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能思考是好事。”管教民警语气平和,“但不要钻牛角尖。认清过去的错误,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
未来?沈言澈茫然地望着窗外。他的未来在哪里?即使七年后走出这扇铁门,他又该如何面对那个被他伤害过的世界?那些他欠下的债,还有偿还的可能吗?
同一时刻,阳光之下。
周砚和林溪正在他们选定的、用于明天婚礼仪式的小花园餐厅里,进行最后的彩排。
这里与监狱仿佛是两个世界。餐厅被透明的玻璃阳光房包围,冬日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暖意融融。四处点缀着鲜活的绿植和应季的鲜花,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香氛。场地不大,却布置得极其温馨雅致,原木色的座椅上放着米白色的软垫,每张桌子中央都摆着一小束新鲜的冬青,红艳艳的果实像极了跳动的心脏。没有过多的奢华装饰,只有恰到好处的浪漫与安宁。
苏晴充当着临时司仪,拿着流程单,咋咋呼呼地指挥着。
“对对对,周老师,你等会儿就从这里,捧着花,走向我们溪溪!”
“溪溪,到时候你爸爸会陪你走到这里,然后把手交给周老师。”
“交换戒指的环节,戒指由我们可爱的花童——哦就是我临时客串一下——送上来。”
“还有啊,告白环节,你们俩真的不准备一下稿子吗?即兴发挥?”
周砚和林溪相视一笑。周砚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常服,身姿挺拔,气质沉静。林溪则是一身简单的米白色毛衣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恬淡而幸福的红晕。他们牵着手,随着苏晴的指引,走着简单的流程。
没有紧张,没有忐忑,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与期待。阳光透过玻璃顶棚,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们的眼神交汇时,充满了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深情。
“放心吧晴晴,”林溪笑着对紧张的苏晴说,“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周砚也点了点头,语气平稳:“顺其自然就好。”
彩排间隙,林溪的母亲和周砚的母亲坐在一起,低声笑着讨论明天要穿的衣裳,气氛融洽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姐妹。
“我这件旗袍是不是颜色太艳了?”林母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艳了,正合适!小年办喜事,就要红红火火的。”周母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我们家周砚能找到溪溪这样的好姑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陈教授和老王站在一旁,看着场地布置,不时点头表示赞许。
“简单,温馨,有格调。”陈教授推了推老花镜,“比那些铺张浪费的婚礼好多了。”
老王笑着附和:“最重要的是两个孩子心意相通。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终于见到彩虹了。”
赵明则默默地检查着明天要用的音响设备,确保万无一失。作为周砚多年的好友,他比谁都清楚这段感情来得多么不易。
整个空间里,充盈着的是爱、祝福、温暖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里是真实的人间,是历经风雨后终见彩虹的安稳,是两颗灵魂在烟火气中相互依偎的温暖。
彩排结束后,周砚和林溪并肩站在玻璃窗前,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落日。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四了。”林溪轻声说,头轻轻靠在周砚肩上。
周砚握住她的手:“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我也是。”
他们没有提及那个正在高墙内忏悔的人,但那个人的阴影曾如此深刻地影响过他们的生活。如今,那片阴影终于被阳光彻底驱散。
“刚才妈妈问我,要不要把捧花扔给单身的朋友们。”林溪突然笑起来,“我说不要,我要把捧花送给苏晴,感谢她这些年的陪伴。”
周砚点头:“很好的主意。其实...我准备在明天的誓词里,感谢所有让我们变得更强的人,包括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
林溪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他们,我们才更懂得珍惜彼此。”
“是的。”周砚低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每一道伤疤,都让我们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阳光之下,高墙之内。
一边是禁锢与悔恨的开始,是浮华散尽后对真实意义的痛苦追寻。
一边是自由与幸福的序章,是尘埃落定后对平凡生活的真诚拥抱。
命运的轨迹,在此刻形成了最极致的对比。而生活,正以其最残酷也最温柔的方式,向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揭示着它最本质的答案:真实地活着,爱具体的人,做踏实的事,远比追逐虚妄的幻影更接近幸福的本源。
夜幕缓缓降临,覆盖了整座城市,覆盖了阳光下的温馨,也覆盖了高墙内的冷寂。明天,当太阳再次升起时,将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