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宋鹤言后背朝下,俩人坠入湍流的江河之中。
须臾,有人在附近接应,把二人打捞上船只。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黎成和的速度很快。
上次镜湖让宋鹤言这里面泡了那么久,回去之后半年都没有给他好脸色。
唉,何必?
像他便宜好用好使唤的打工人,现在已经很难找了,好嘛?
没有暴君的皇位,却有暴君的脾气!
哼!
要不是因为他家又莲,他才懒得理宋鹤言。
这种阴晴不定的老男人,哪个小姑娘会喜欢?
啧啧,他不会有什么癖好吧?黎成和指挥着人把“噗通”一声巨响从山壁上掉下来的俩人捞上来的同时,只觉得自己好似拨开云雾发现了宋鹤言的秘密!
宋鹤言其人,自在京城一杀出名后,坐稳百年氏族的世子之位,一时之间,有好几家氏族伸出橄榄枝,名门贵女们看到这厮那张脸,谁不脸红心跳?
一时之间,说媒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都想拿下这金光闪闪前途无量的金龟婿。
起初,没有一家说成的,
后来,英国公给宋鹤言定下了兰陵萧氏之女萧清月,想来也是,英国公府一脉在获得荣恩成为英国公之前,是和兰陵萧氏并称的氏族,其下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们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一对儿的时候,宋鹤言先是自行请旨出京城治水,后又是一路南下做两淮巡盐御史,之后直接在南疆做了几年的巡抚总督。
定亲的人,他愣是一拖再拖就是不娶。
送来的美人,他是看也不看直接撵出府去。
身边是不要丫鬟服侍的,都是乌泱泱一片臭男人,跟主家一样整天头昂地高高的,出手心狠手辣的。
难道?是他们都送错性别了?
这人从来都不怜香惜玉,原来是如此吗……
下次,再有人悄悄问他,宋世子喜欢什么的话,他终于有可以提点的点子了!哈哈哈啊哈!
想到这,黎成和大晚上的干活都有劲儿了!
他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这消息可价值千金呢。
偶尔赚点外快,可是打工人之间的共识呢。
“黎大人,世子怀里抱了个女人。”
“他们两个都晕倒了,但是医师分不开他们,抱得太紧,怕伤到了世子。”
黎成和喝了两口茶,了然:“那就一起医治,把那女的手脚都捆好,这是世子抓了好久的人。”
“好的大人,不过那女子手臂受伤一直在流血。”
“那就止血,再捆绑。”
不过是一阶下囚,别伤到世子就好,免得又给他黑脸。
黎成和看了看俩昏迷晕倒的人,俩人收紧的臂弯牢牢地将对方禁锢,别人一扯抱得更近了。
心下暗叹,世子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这种时候了还把贼人抓得那么紧。
“给我看紧了,世子一醒来就汇报。”
“要是那女子先醒,就再把她打晕。”
说罢,黎成和甩甩袖子,离开主屋,大晚上的他终于可以去睡会儿了。
过几日还有硬仗要打呢。
江河之上,黎成和所在的舰队隐蔽快速地行驶,在夜色和雾气的笼罩之下,驶出扬州城,偶尔月色出云,照在这主舰的百年阴沉木,泛着幽绿磷光。
——这是专业的水师军队主舰,在月隐之夜能完美融进波光。
随着越来越往北上,一支支舰队汇合,逐渐变成一只庞然大物。
***
宋鹤言很久没有做梦了。
世界变得浓稠缓慢,意识在沉溺,又突然被扯入天际的裂缝之中。
世界一片苍白又想突然像雾气一样散尽,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所有虚无又在某一刻如潮水般退去。
教堂的钟声响起,白鸽飞向天际。
宋鹤言的眼前,是一群群奇怪的建筑,非木非梁,脚下是坚硬、光滑、能映出他模糊倒影的材质,非金非石。
这是一所学校,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告诉宋鹤言。
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少男少女拿着书本、欢声笑语地、热热闹闹地从长廊的一端走来,有人在奔跑,有人在追逐,他们就像展翅飞翔的白鸽,意气风发、自由自在。
“食堂今天加餐,还不快走?”
“你以为我们都是你啊,整天只知道吃吃吃。”
“我吃吃吃,也照样不耽误考得比你高哈哈。”
“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叫我一声爹,我就告诉你我的独门绝技,保证你一飞冲天,说不定把年纪第一都打下来哈哈哈……”
“喂!大言不惭!”
他们嬉笑着、打闹着,扑向宋鹤言的位置,他下意识想要避让,但那人直直地撞过来,然后——
——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没有碰撞,没有触感,就像一阵温热的微风拂过。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男生制服上银线绣制的繁复花纹,能闻到空气里清甜的桂花香,甚至能感受到他们走过时带起的、极其微弱的气流扰动。
但他们对他视若无睹,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没有任何迟滞。
他们看不见他,也感觉不到他,因为——
——这是一个梦。
但这梦,好像不属于他。
他像一个幽灵,一个被困在这场奇怪梦境中的、无声的穿行者。
他飘在空中,在这古怪的建筑里,越过形形色色的人潮,越过草坪、越过穹顶建筑、越过花海。
每到一个地方,脑海中都有一个意识,在说:这是食堂、这是操场、这是大礼堂……
奇怪的梦。
直到他在一处长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是百米长廊,奇怪的意识再次出现。
上面的是学生风采照片,奇怪的意识开始激动。
照片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在每一个日日夜夜里咬牙切齿的脸。
墨绿与银白相间的制服,衬托出她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带着几分青涩的矜持,乌黑柔软的长发,自然地垂落在肩头,几缕碎发拂在耳侧,嘴角上扬,她在笑。
笑意,更多地蕴藏在她的眼底,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像浸在溪水中的黑色玛瑙,光泽温润。
下面有一行字:“上年度年级第一,闻妍”
这样的她,与他所见的,截然不同。
果然,她从来不属于他的世界,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长廊之下,有一枫叶林,宋鹤言心中一动,飘飘然而至。
在枫树下,她靠在长椅上,闭着眼睛,戴着耳机,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而她好像有所感应一般,眼睫微颤,她睁开眼,与飘在上方的宋鹤言对视。
他心中一颤,她能看到他吗?
她说:“你来了。”
像是一声清越微不可闻的脆响,在灵魂的深渊里漾开圈圈涟漪。
宋鹤言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听到另一个男声:“嗯,刚路过商店,给你带了瓶香蕉牛奶。”
“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喝?”
他看见闻妍摘下耳机跑向那名男子。
原来她不是在和他说话,不是在看他。
“就是感觉到了。”
他听到那名男子的低笑。
他听到闻妍欢喜的声音,带着一份撒娇的语气。
他看见她垫脚抱住那名男子。
他看见通红的枫叶落在俩人的肩上,远远望去,他们依偎的身影,被笼罩在漫天漫地的红色光晕里。
他们在做什么?成何体统!
他愤怒地要飘过去,然后世界突然扭曲——
宋鹤言的视线内一片天旋地转……
再平静下来睁开眼的时候,只见眼前是一个房间,圆形穹顶、深蓝色丝绒地毯、宽大简洁的书桌、一排排书柜……
那个奇怪的意识再次出现,这是一间私人自习室,在贵族学院是特等生的特权。
而闻妍,在那张书桌旁。
起先,她皱着眉、神情专注于书籍之中;有时会唇瓣紧抿,轻轻咬住下唇。
整个空间里,只有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以及她均匀而轻浅的呼吸声。
后来,她的头,开始一下一下地,极其轻微地点着。握着笔的手指,力道松懈,笔尖在书本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歪斜的的曲线。
上半身缓缓向前倾伏,渐渐地,侧脸轻轻贴在桌面上。手臂自然而然地蜷缩在身前,脑袋枕在手臂上。
呼吸变得愈发绵长、均匀。
她睡着了。
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极轻微地颤动着,仿佛休憩中的蝶翼。
她脸上原本因专注甚至有些紧绷的神情完全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防备的、婴儿般的宁静与柔软。
唇瓣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她就那样安静地趴伏在桌面上,毫无防备。
而这时,脚步声在宋鹤言身后响起,由远及近,肆意穿过宋鹤言透明的身体,将毛毯披在闻妍的身上,而她还依赖似地蹭了蹭。
一股无名的火像困兽一样,突兀涌上宋鹤言的心头。
而那名他先前没有看清的男子此刻,突然回头,与宋鹤言对视,道“我看见你了。”
“宋鹤言。”那人一字一顿。
宋鹤言瞳孔猛地一缩,突然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原地。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眉眼,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像在与“自己”对视。
“你是谁?”宋鹤言问。
对面之人只是轻笑:“呵。”
“她来找你了,是吗?”
他们面对面,就像在照镜子一般。
宋鹤言视线下移,他清楚地看到,他的校服铭牌上刻着三个字——宋鹤言。
一股冷意瞬间从他的脊骨里炸开,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
荒谬!
世界瞬间扭曲再扭曲,轰然炸开——
宋鹤言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喘气。
而眼前,是近在迟尺、昏迷在他身边的闻妍。
不是墨绿银白制服的她,是穿着中书内舍人官府的她。
不管这么样,现在,在她身边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