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夜深了,您赶紧把药喝了歇息吧。”
屋内只点了几盏灯,并不显得亮堂,谢景湛伏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偶尔沉闷地咳嗽几声。
启山在几步外端着药,担忧地看着他单薄的脊背时不时因为咳嗽而抖动。
“公子,大夫说药要按时喝,您这样,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呀?”
谢景湛一只手掩着口鼻,闷闷地咳了几声:“放那儿吧。”
启山深深地叹气,无可奈何却又只能照做。
待他放下药,想了想,取了一件外袍,想着给公子披上,省得夜里着了凉。
然而在他靠近,无意间瞥见桌上谢景湛笔下的内容时,瞳孔猛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公子!你……”
平摊在桌面薄薄的纸上,已经写了一大半,尚未干涸的墨痕,在摇曳的烛光下隐隐闪动。
“景湛深知能力有限,无法保护好令爱。”
“我与阿宓自幼相识,十几载光阴,不忍心她与我一同受苦……”
启山一震,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浮起,他看向谢景湛:“公子……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景湛头也没抬:“日后再遇到侯府晏小姐,礼数要周全,不要再像从前那般随意。”
启山大惊:“公子!你要退了你和晏小姐的亲事吗?!”
谢景湛笔微顿:“不是退亲,只是这门亲事,以后就作罢。”
启山急了,忙道:“可是你和晏小姐的婚约是当年老爷和忠靖侯亲口定下的,这,怎么能……”
谢景湛抬起头:“待我将这封信送去忠靖侯府,当年约定的这门亲事,以后就当没有过。”
“可是……”启山急的左右张望,公子和晏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他也从小就跟着公子,几乎把晏小姐认定了是以后的主母,好端端的,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像是听清了他心里的想法,谢景湛道:“启山,这些时日你跟着我四处查探,知道爹娘的死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启山闻言,沉默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我能活命,已是大幸,没必要再把不相干的人拉进来,何况我现在也无心儿女之事。”
夜色难捱,屋内的烛火默默地跳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启山低声道:“公子,我明白了。”
*
晏相淇回府第二天,晏荣婉便找了上来。
“五小姐,奴婢已经说很多遍了,我们小姐去上课还没有回来,你就算有急事找她,现在也没有办法啊。”
晏荣婉坐在轮椅上,一脸忿忿不平:“我哪有急事?不,我就是有急事,我就在这儿等着她回来。”
书禾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把她推进廊下。
这五小姐也不知好端端的发什么疯,腿上有伤免了去学究那儿上课,不好好养伤便罢了,还特意大老远跑她们这儿来非得见小姐,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但晏荣婉很坚决,任周围人怎么劝说都没用,他们便只好作罢,下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所以晏相淇回来时看见的便是晏荣婉独自坐在廊下的这一幕。
她挑了挑眉,还不待自己走近,晏荣婉便先一步发现了她。
她下意识地立马想要开口说话,可又却像是想起什么,生生的咽了回去,只僵硬地扯出一抹笑来:“四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五妹妹不好好在房里养伤,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晏荣婉一边指使不远处的侍女把自己推过去,一边道:“我在房里待着太闷了,又没个人陪我解闷儿,所以便想过来找姐姐说说闲话。”
晏相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不拆穿她这拙劣的借口,只道:“既如此,妹妹若不嫌我榆木脑袋,便进来罢。”
待晏荣婉进屋坐下来,晏相淇给她沏了一杯热茶,她端起茶杯浅浅啜饮了几口,便开始憋不住话了。
“我听下人说,昨天爹爹找姐姐去书房,这事是真的吗?”
晏相淇沏茶的动作一顿,问道:“下人是怎么说的?”
晏荣婉只当她是与晏仲延之间说了什么私密的话,所以听见自己这么问,不想多说。她便默不作声地安抚晏相淇的警觉心:“下人们向来便爱捉风捕影地嚼舌根,我只是昨儿无聊去花园晒晒太阳的时候,恰巧听到了几个丫鬟说爹爹请四姐姐过去一趟罢了,所以随便问问。”
然而晏荣婉不知道的是,晏相淇心里想的是看来晏仲延并没允许下人们把昨天在书房发生的事传出去。不过想想也是,毕竟丢的是他的脸,她自己倒无所谓。
不过这样一来,目前晏荣婉她们就还不知道晏仲延打算做什么。
晏相淇四处望了望,顺势坐下来,略有些不好意思道:“爹……昨天,是想商议我的婚事……”
“什么!婚事?”晏荣婉惊得睁大了眼睛,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夸张了,待调整好表情,重新道:“我只是……没想到,爹爹为何突然开始考虑起四姐姐的婚事了,呵呵。”
晏相淇不在意地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晏荣婉此刻跟抓心挠肺似的难受,立马又问:“那……商议的怎么样?爹爹给四姐姐相看了哪家的公子?”
晏相淇状似害羞地摇了摇头,小声道:“父亲只是问了我几句,还没有相看人家。”
“哦……这样啊。”
晏荣婉坐回身去,实则内心一个字儿也不相信。若只是问几句,有必要特意叫她过去一趟吗?
这府里就她和晏相淇两个庶女,庶女的婚事本就不比嫡女,她如今知道爹爹开始考虑晏相淇的婚事,自然紧张了起来。
爹爹会给四姐姐许给什么样的人家?是嫡子还是庶子?家中权势如何?官位高不高?
那她呢?爹爹会给自己相看什么样的夫婿?
晏相淇坐在对面看着晏荣婉五彩缤纷的表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也不挑明,只任由晏荣婉敞开了心思猜测。
晏荣婉眼珠滴溜转了几圈,接着问道:“那四姐姐你是怎么想的?有中意的心上人吗?”
晏相淇闻言脸上羞意更甚,嗔怒地乜她一眼:“我哪有什么心上人?全凭父亲作主罢了。”
说着,她害羞地低下头,言语中全是对晏仲延的信任:“……父亲慧眼识珠,定能为我挑选如意良婿。”
晏荣婉听了这话,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看四姐姐这番反应,父亲肯定是给她选了不错的夫家,只是晏相淇这厮嘴严得很,不肯说出来罢了。
长姐早已定下了婚约,若是四姐姐的婚事成了,那不就轮到自己了吗?不行,她回去了得赶紧告诉娘,让娘好好替自己想想办法,若是爹爹给她挑的夫婿她自己不满意可怎么办?
接下来的对话,晏荣婉明显心不在焉了很多,晏相淇也只当没察觉到,与她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地闲聊着。
没过多久,晏荣婉便提出了辞行,晏相淇也没多留她,只让人送出了院子。
回到芙蓉苑,晏荣婉直奔李芳瑶的屋子,气儿不带喘地说了这事儿。
“什么!侯爷在给淇姐儿相看人家?”李芳瑶闻言惊得立马站起来。
“对啊,晏相淇亲口跟我说的。阿娘,你说爹爹会不会也已经在给我看夫家了?”晏荣婉心中一半是害怕和羞涩,可另一半又是忍不住的新鲜和好奇。
可李芳瑶的脸色并不如晏荣婉想的那一般,反而透着凝重:“淇姐儿的婚事怎么是侯爷在相看?按理来说应该是大夫人呐。”
晏荣婉听了,想了想,道:“可能是……爹爹已经有看中的人了?”
李芳瑶紧蹙眉头:“侯爷平日里对淇姐儿向来不管不问,若是如此,未免也太奇怪了,侯爷想把她嫁给谁呢?”
晏荣婉闻言也不由陷入沉思:“可是刚才我看晏相淇的反应,她应当是极为满意的,这就说明爹爹给她选的夫家一定不差。”
李芳瑶皱眉思索:“淇姐儿毕竟是侯府小姐,侯爷给说个好的夫家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些事连起来,我怎么就是觉得不太对劲儿呢?”
晏荣婉撇撇嘴,不满道:“阿娘,我跟你说这些事是想让你帮我在爹面前好好说道说道我的婚事,怎么你对自己亲女儿的婚事不上心,反倒去关心别人。”
李芳瑶无奈环住她的肩膀,宠溺道:“好了好了,你的婚事当然是最最重要的,今日我就去找你爹,探一探他的口风。婉儿放心吧,为娘是绝对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嫁给小门小户的,婚姻是你一辈子最重要的大事,为娘就算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给你寻觅一门好亲事。”
晏荣婉顺势倒进她怀里撒娇:“幸好婉儿有阿娘,不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
而在停云院这边,晏相淇料到晏荣婉会回去找李芳瑶说这事。
以李芳瑶护犊子的性子,她绝对会有所行动去找晏仲延。
而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有李芳瑶出手,晏仲延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多少心思继续来对付她,正好她可以利用这点时间来想想办法,如何让她与虞舟渐的婚姻成为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晏相淇还没想出周全法子的第三天下午,侯府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前院会客厅里,晏相淇跪在最前面,晏仲延、胡氏在其后,还有堂内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的其他仆从。
晏仲延脸色极为阴沉,胡氏同样如此,二人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虞爱卿江南治水有功,为黎民百姓造福祉,深得朕心。念其年轻有为而无家室,忠靖侯爱卿之女晏四兰质蕙心,德行淑贞,二人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朕特赐婚令二人结为秦晋之好,共谐连理。择吉日完婚,以昭天下。钦此!”
语毕,司礼太监微微躬身,笑眯眯道:“晏四小姐,接旨吧。”
晏相淇仿若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愣愣行礼,接下了圣旨:“……民女,谢陛下赐婚,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竟然给她和虞舟渐赐婚?
虞舟渐治水有功,赐婚对象怎么会落到她头上?
这很显然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场婚事只能是虞舟渐向陛下求来的。
晏相淇心中复杂万分,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显而易见,那日虞舟渐虽然答应了这场婚事,但十分清楚知道她的困境,索性向陛下求来这场赐婚,直接堵住悠悠众口,让任何人都阻拦不了。
自己还没有想出如何让晏仲延必须接受这门亲事,虞舟渐已经率先解决好了所有事情,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可这门婚姻本就是权宜之策,对他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好处。
晏相淇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