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逸君心漏跳了一拍,强装着镇定站起身来,不见胡七娘的身影,只有小玉竹站在一旁,安静的等她。
“掌柜的呢?”
小玉竹摇摇头,跟着卓逸君往外走:“掌柜的说她有事先走了,叫我跟你一起。”
这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卓逸君在胡七娘提出要去慈安寺上香时就能想到,她是有自己的事儿要处理,并不全为祈福。
小沙弥一早就介绍过殿后有食堂为香客提供素食,卓逸君拉着小玉竹往他所说的方向走。
此时正是用膳时分,食堂的路很好认,三三两两的香客结伴都往同一处走。
食堂不似城中的食肆,有许多菜肴制成牌子挂在墙上供客挑选,门口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有三只大盆,一盆菜饭,一盆丝瓜炒素肉,还有一盆是凉拌的藕带。
这几样菜小玉竹都认得,尤其是那份丝瓜炒素肉,以前在慈幼局,卓逸君常做这样。
“逸君姐姐,这瞧着也都是丝瓜和面筋,怎么和当初在慈幼局时你抄的味道不一样?”小玉竹尝了一口,皱着眉头小声问卓逸君。
卓逸君也夹了这道菜,一尝便知。
慈幼局没有油水,炒菜用油几天也用不满一勺,哪像眼前的这盘菜油汪汪的,味道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
况且这菜品的搭配的也好,藕带酸辣开胃,菜饭与丝瓜炒肉相得映彰。
到不让人觉得实在山上的寺庙里吃苦。
卓逸君偏着头问小玉竹:“你觉得这饭菜不合口味?”
“倒也不是,”小玉竹摇摇头,“似乎这样的饭菜比记忆中更好。但我觉得,逸君姐姐做的饭就该是天下第一好的才对。”
“吃罢。”卓逸君抚了抚小玉竹的头顶,目光落回自己面前的那一碗菜饭上。
这一碗菜饭分成三份,一份菜,一份粟米,一份陈米。
那菜叶也炒的油光锃亮,倒是更能压着陈米的味道。
慈安寺瞧着也是有峻宇彫墙的地方,必定是曾经也是辉煌过的,这样的菜饭,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世道果然艰难。
用罢吃食,卓逸君带着小玉竹往回走,正午日头虽大,但风已经凉快下来,一路上还有绿树庇荫,倒也确实舒适。
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唤她:“卓姑娘?”
这声音听着耳熟,卓逸君转身过去看,是骆子期。
“骆少卿好。”
骆子期今日未穿官服,一身长衣并不华贵,倒是瞧来与之前见过南千川所穿的区别并不大。
“卓姑娘免礼,这是来烧香?”骆子期笑的和煦,手边还搀扶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
骆子期注意到了卓逸君的目光,开口道:“这是家中祖父。”
陆家是官宦世家,骆子期与陆栩交好,应当不是靠自己一己之力杀出重围,想来家中长辈身上也有官职。
卓逸君正犹豫要怎么称呼这位老人家,倒是小玉竹跑到这二人身前,笑着问好:
“骆爷爷好。”
骆老爷子瞧着十分欢喜,脸上也带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回爷爷话,我叫玉竹。”小玉竹答的乖巧。
“玉竹……”骆老爷子抚着小玉竹的头顶,喃喃道:“是味药材,花似铃兰,根可入药,味甘微寒。”
“骆爷爷真是见多识广,”卓逸君往前走两步,从骆阁老手下将小玉竹拉回来。
“不算什么,不算什么。”骆阁老摆摆手,目光放的悠长,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前走。
“骆爷爷,你们上山来是干嘛呀?也是上香许愿么?”
“对啊。”这一老一少倒像是一见如故,小玉竹跟在骆阁老身侧:“玉竹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我有一位要好的哥哥,他今年参加武试,我许愿他可以高中,拔得头筹,成为武状元。”
孩子的童言无忌自然引得老者的欢笑。
“那骆爷爷,你们上山又是因为什么祈愿呢?”
无所顾忌的天真问话换来的是一阵静默。
卓逸君刚要开口,就听骆阁老道:“内子的娘家人是这几日过世的,内子生前在此处供奉了长明灯,如今她也不在了,我来替她上些香油钱。”
这可真真是问到人家伤疤处了。
“抱歉啊骆爷爷,我们……”卓逸君思索着措辞开口,却不知道要如何说才更妥帖。
“无妨,”骆老爷子瞧着并不很在乎这无意的“冒犯”:“不知者不罪,更何况,这本就没什么。”
骆老爷子的目光落在卓逸君身上,瞧着她半晌,道:“你背影瞧着倒有一些像她,她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不,”老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噙了一抹笑:“我初次见到她时,她年岁就比你长了不少。后来,她身边倒是也跟了一个像她一样大的小丫头。”
“倒是正面瞧着你却与她不大相同。孩子,你心事太多了,卸一卸,你会活的轻松不少。”
骆老爷子领着骆子期先离开了,留卓逸君和小玉竹在原地。
卓逸君似乎还能听到骆子期与骆老爷子的对话:
“祖父,祖母当真同卓姑娘很像么?”
“你祖母啊,活的比她快乐多了,仿佛世间万般的困难到了跟前一定都有解法一样。”
“她啊,能是这世间最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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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里,卓逸君再没见过骆老爷子,倒是骆子期到他们住的厢房来过一次。
“这是我祖父叫专门叫我拿过来的桂花糕,说是慈安寺的专供,给小玉竹尝尝。”
小玉竹欢天喜地的接了,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骆爷爷”。
卓逸君送骆子期出门,骆子期欲言又止,却终在出门前开口:
“听跃之讲,你在找人?这人似乎就在七王府?”
这事儿连骆子期都能知道倒是卓逸君没想到的。
“少卿与陆大人之间,倒是真的没有秘密。”卓逸君将颈间带着的坠子掏出来:“少卿还记得这坠子,也记得当初是将这坠子送给了谁,我要寻的就是她。”
“我能帮你。”骆子期道:“跃之像来在与权贵打交道这件事上不甚擅长,甚至到了与家里人也不甚亲近的地步。我却不一样,若想让你与七王妃更进一步,我能帮的上忙。”
“少卿……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无功不受禄,卓逸君虽能确定骆子期是一个爱国爱民的好官,他却没有理由这样帮自己。
“祖父,似乎很喜欢小玉竹。”骆子期偏头看向还在屋中吃着桂花糕的小玉竹:“若是可以,我希望能让他去陪陪祖父。”
卓逸君刚要说什么,就被骆子期抢先开口:“安全一事你不必担心,我会亲自送她来回。”
“这……”卓逸君还在犹豫。
“祖父其实很喜欢孩子,也不一定是喜欢孩子,似是更喜欢孩子身上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只是族中小辈都已长大,即便常来看祖父,终究是有所不同。他日日念着祖母,无事时能在院中一坐就是一整日……卓姑娘,我是真的……”
“此事我说了不算,”卓逸君终究是心软了:“待回去后,我问过小玉竹,她若愿意,我也不会从中阻拦。”
骆子期千恩万谢的走了。
卓逸君重新回到屋内,小玉竹吃的正开心:“逸君姐姐,怎么送人送了这么久?我给你留了桂花糕,快来尝尝。”
这桂花糕似与旁的不一样。普通的桂花糕只是内里夹了桂花蜜,表面再淋上一滴。
但骆子期送来的却是整块都有与糖渍桂花拌在一起的粉膏。
不甜腻,却有十足桂花的芬芳,似乎眼前就瞧见了满树都开了花的玉桂。
果然好吃。
卓逸君轻轻擦掉小玉竹唇边的一点点桂花糕末:“小玉竹,姐姐问问你,你喜欢骆爷爷么?”
小玉竹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只有一面之缘,也论不上喜欢不喜欢。”
“有空的时候,愿意多去看看骆爷爷么?”卓逸君问。
“有空的时候?”小玉竹偏着头想:“我不是一直都有空么?”
果然是孩子。
卓逸君摸了摸小玉竹的头顶,没有再言语。
小玉竹把手中的桂花糕吃完道:“我愿意去。”
这倒是出乎卓逸君意料:“怎么答应的这么爽快?”
“这事儿……是骆少卿提出来的吧?”小玉竹问。
“嗯。”卓逸君没有隐瞒。
“那想必骆少卿不会白白就叫我去,定是会用一些条件来交换,无论是银两还是别的什么。”小玉竹分析的头头是道:“这些条件定是打动了姐姐,姐姐才会与我来说这件事的。”
“即便这样,你也是不必非得要去的。”卓逸君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这样身世的人,其实没有资格可怜别人。但骆少卿口中的骆爷爷的确也是一个可怜人,所有的闲余时光都在怀念另一个人。
“我也在想念一个人,但是我的这个人尚且有找到的可能,而他的那个人,终究只能存活在记忆力。”
“从情来说,这是一部分原因,从理来说,小玉竹,”卓逸君抚上了小玉竹的脸颊:“我的人生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但我希望你的天地能够更加广阔,与骆爷爷交好,就是办法之一。”
“骆少卿周身虽然朴素,但是不难瞧出他豁达肆意,却又在乎民生疾苦,有些方面是连……连陆大人都比不上的。如此气度,与家风教养密不可分。”
“你年纪尚小,不该同我一样困在小小的一间酒楼里。”
卓逸君说的情真意切,小玉竹还没来得及回应,胡七娘便从外面走进,瞧见桌上剩余的桂花糕,笑道:
“你们两个何时这么大方了?竟然舍得自己花钱买这慈安寺的桂花糕来吃。亏我还记得专门给你们买了。”
胡七娘手一甩,一包一样包装的桂花糕便被甩到了桌上。
“哇,”小玉竹倒是开心,“我刚才还想着这最后一块到底要谁吃才好呢,掌柜的就又带回来一包。”
胡七娘被小玉竹的话语逗笑,笑毕又问:“你们放才在聊什么,我怎么听见有人嫌我这济安楼小啊?”
卓逸君赶忙摆手:“掌柜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胡七娘不以为意:“的确是小了些,往后想必会是更大的天地。”
这样的转折倒是卓逸君没有想到的,只是胡七娘又看了过来,卓逸君便将骆子期请小玉竹去陪骆老爷子的事复述了一遍。
“是该去的。”胡七娘听罢,没有多加思索便下了定论:“那骆阁老是位有本事的,你若是能将他身上的本事学了来,日后说不定也能当个大理寺少卿。”
小玉竹脸羞的红:“掌柜的又取笑我,哪有女子来当官的?”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胡七娘在小玉竹鼻子上轻轻一刮。
小玉竹皱皱鼻子,继续啃自己手里的桂花糕。
倒是卓逸君注意到了胡七娘对骆老爷子的称呼,骆阁老。
这位骆爷爷竟是如此德高望重之人么?
只是卓逸君的沉思却没有引起屋里另外两人的注意。
“赶紧吃,吃完我们回去了。”
朴素的马车从慈安寺下了山,进了城,回到了济安楼。
明日便是武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