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妄

    裴文度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裴瑾,嘴唇哆嗦着,还要再厉声斥骂这忤逆不孝、残害手足的孽障,眼角余光却瞥见院门口那个水绿色的身影。

    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眼,安安静静地瞧着院里的一切。

    他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噎得他脸色有些难看。

    就在这时,锦书恰到好处地从不远处的拐角出现,脸上带着焦急与担忧,脚步匆匆走来。

    她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院内情形,随即目光落在虞时安身上,柔声道:“元元,原来你在这里,让云姨好找。”

    虞时安点点头,立刻抬起小脸,对着裴文度露出一个乖巧又略带腼腆的笑容,声音软糯清甜,仿佛完全不谙此刻院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裴伯伯,云姨来接我啦,我们先回去了。”

    她说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自始至终,裴执安都低垂着头,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的目光落在那长着青苔的石板上,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脚步声渐不可闻,他估摸着她已转身走远,才极其迅速地抬起眼帘,向外望了一眼。

    水绿色的丝带轻盈地从那斑驳的门边飘过,倏忽不见,在日光下泛着光。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是一抹鲜亮的、生机勃勃的、与他周身灰败处境格格不入的颜色。

    待虞时安走远,裴文度也渐渐收了怒意。他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裴瑾,又看了看一旁几乎全靠石桌支撑才能站稳的裴执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盘算。

    “孽障!”他对着裴瑾厉声喝道,声音依旧带着未消的余怒,却少了那份欲将其撕碎的狠厉,“还不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好好反省你的过错!”

    并未提及家法或是其他惩罚,雷声大,雨点小。

    裴瑾如蒙大赦,顾不得额头和膝盖的疼痛,在仆役的搀扶下,如同丧家之犬逃离了这个破落小院。

    逼仄的小院里,此刻只剩下相对无言的父子二人。

    夕阳一点点下坠,余晖将他们的影子缓缓拉长。

    裴文度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执安。

    他叹了口气:“执安,今日之事,为父心中痛甚。只是,为父亦有为父的难处。”

    他踱了半步,目光扫过这简陋的院落,意有所指:“家族如今处境艰难,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有些事,有些人,为父不得不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裴执安那即便隔着衣袍也能看出有些弯曲的腿上:“你有此毅力坚持锻炼,说明你心志未堕。但也要量力而行,切勿操之过急,反伤己身。”

    裴执安难得见到父亲对自己露出这般关怀之态,他抬起苍白的脸,鼓足全身勇气,声音沙哑:“父亲,母亲她在京中,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裴文度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闪烁游离,不敢与儿子对视。

    他含糊其词道:“你母亲她自有她的造化,眼下暂且无恙。详细的嘛,宫闱之事,非外臣可轻易探知。”

    他似乎被这不合时宜的追问弄得有些烦躁:“执安,无用之人,便不该过多询问那些无力改变之事。知道得再多,也不过是平白添乱,徒增烦恼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仆役小跑着进来,恭敬地垂首禀报:“老爷,南安郡王府派人前来拜访,说是有要事相商,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裴文度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阴郁烦躁一扫而空。

    他立刻对裴执安道:“你好好休息,万事以养伤为重。如今家族又有了新的机遇,陛下那边对你也算是网开一面,并未深究。你且放宽心,莫要再执着于过往。”

    “待他日家族复起,重振门楣,纵然你腿脚不便,无法再续仕途,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公子,平安顺遂地了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

    他拍了拍裴执安瘦削的肩膀,不等他有任何回应,便急匆匆地转身,带着那仆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小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夕阳余晖泼洒在斑驳污损的院墙上,将裴执安留在阴影里。

    他维持着靠着石桌的姿势,慢慢地低下头,额前几缕乌黑碎发垂落下来,彻底掩盖了他眸中的神情。

    天际最后一抹亮色将稀薄的云彩染成凄艳的橘红,随即又不可抗拒地沉入近乎墨色的灰蓝。

    晚风吹过,带着白日里未散的暑气,拂动他单薄的衣袍。

    他一个人站在风中,思绪纷乱,想起过往。

    他并非没有见过世态炎凉,分家、门客、故旧……多少人因利益权势而聚,又因落魄失势而散。

    他自幼受家族倾力栽培,读圣贤书,习君子道,待人接物力求公允持正,从不因身份高低贵贱而有所偏颇,可如今除了暗箭与冷眼,并无其他。

    不对,除了她。

    那个叫余元的小姑娘。

    他唇角弯了弯,又迅速耷拉下来。

    她年纪尚小,凭着一腔意气走到他身边,可她身侧那个眼神通透的云姨,一看便是经历过风霜雨雪、深谙世情的明白人,难道不会劝阻她吗?

    她应当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姑娘,靠近一个被家族舍弃、前途尽毁,甚至连站立都困难的废人,于她自身并无半分好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裴执安搭着石桌的手指蜷了蜷。

    最后一缕余晖散去,天完全黑了。

    他看着那光消失的方向,薄唇微抿。

    近来旁人看向他时,眼神总混合着惋惜与同情,甚至有的带着些别的意味。

    方才,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怕从她那双总是清澈明亮、仿佛盛着潋滟春阳的眼眸里,看到一丝一毫因他而起的阴霾。

    可他后悔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是端午佳节。方才那一场混乱冲突之中,人来人往,怒骂哭嚎,他却忘了跟她说一声,哪怕只是最简单、最寻常的一句话——

    端午安康。

    *

    “这端午可怎么过啊!”

    北方某处荒凉偏僻、临时驻扎的营地里,气氛同样低沉压抑。

    狂风呼啸,黄沙如怒,从苍茫的天际席卷而来,顷刻间便将天地染成浑浊的赭色。

    营地里的每个人都用麻布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被风沙吹得黯淡的眼睛。

    可细密的沙粒依旧无孔不入,钻进衣领、袖口,磨得肌肤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稍缓。

    一个衣着尚算体面、但料子已显旧色,眉宇间带着挥不去愁苦与焦虑的妇人,从营帐里走出来。

    她望着眼前寥寥几顶沾满沙土的简陋营帐,和火上吊着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锅,唉声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吃的,这住的……”

    “将军你瞧瞧,咱们好好的孩子,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旁边一个正在擦拭兵器的中年男子抬起头,压低声音问道:“可是昀昭又头痛犯病了?”

    谢夫人不再抱怨,对丈夫沉沉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营帐角落,一块被风沙磨得光滑的大石上,一个少年独自坐着。

    谢昀昭穿着一身靛蓝劲装,未戴头巾,衣摆处有些磨损起毛,却丝毫掩盖不住他那如同新淬刀锋般的锐气。

    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微上挑。风吹起他高高束起的墨发,几缕碎发拂过线条凌厉的下颌。

    被大漠烈阳照了数日,他依旧肤白如玉,手上却布满薄茧,虎口处还有新鲜的伤痕,整个人身形挺拔,肩背都充满了力量感。

    但此刻,他身体微弯,双手紧紧捂着头,剑眉死死拧在一起。细密冰冷的汗珠从额上滑落,砸在脚下干燥皲裂的沙地上。

    那张原本明俊张扬的面容,此刻因难以忍受的剧痛而显得有些苍白扭曲。

    “又来了。”

    谢昀昭低哼一声,死死咬着牙,望着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际,视野模糊不清。

    风停了,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宁静。细沙带着白日的余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缕暖意。

    看天边。

    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低语。

    谢昀昭顺着声音的指引望去,不禁屏住了呼吸。

    天幕正从湛蓝渐变成橙红,最靠近落日的地方晕开一片瑰丽的紫霞。当最后一缕天光没入沙地,夜色便如轻纱般笼罩下来,带着凉意的晚风拂过少年的肩。

    谢昀昭指尖动了动。

    他仿佛看到,一个穿着杏粉色衣裙的身影正逆着最后一点天光,笑吟吟向他走来。

    她的面容在模糊的光晕中看不真切,整个人却带着一种如同春阳冲破乌云般的明媚与鲜活。

    所有的疼痛一下子散去了,谢昀昭看不见身边的营帐,看不见大漠的风沙,眸中只有这抹杏粉色的身影。

    他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身影伸出手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薄唇微微翕动,发出一声带着浓重慨叹和深切期盼的嘶哑呓语:

    “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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