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暴动是这样开始的,就在眨眼的那个瞬间,眼帘坠下又升起的0.001秒里。

    陈旧的行宫顶层就换了模样。

    阴沉的太阳也变成了笼罩屋子的血月,每一寸皲裂的鸢尾花纹墙纸里都被息肉和野蛮的白骨占据,地面更是成了精神体的繁衍巢穴。

    密密麻麻的新生触手从黏液和同伴的挤压中抬起脑袋,热情地向着被挂在架上的牺牲招手。

    在屋子变黑的刹那,邱少机担心了一下。

    她还以为自己要把这个世界的恒星熄灭了,但幸好,它们只是在现实中搭建出一个可供她和她犯人的审讯室,一座荒野中,透着微光、会晃动的野营帐篷。

    迄今为止,帝国并非没有高等级的能力者把太阳或者行星从星图上抹去的历史,但如果是为了一个男人如此,邱少机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但她鲜廉寡耻、沉湎于个人情爱的精神体显然不这么认为。

    血月之下,它们迅速地在屋子里繁衍、分裂,原本用来歇脚的旧洛可可风椅子被它们缠住,扭送到了屋子的中央。

    邱少机冷眼看着自己的精神体像是革命军推翻腐朽的帝国皇室时那样“清算”了房间中的一切旧有物。

    然后以那张旧椅子为蓝本和培养皿,构筑了一张崭新的,满是畸变与腐败的——

    王座。

    邱少机抱着必须要结束一切的野心,而她的精神体们也暂时得到了满足。

    现实和欲望。

    理智和疯狂。

    邱少机和她的欲望……短暂地交融在一起。

    邱少机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情感所要求的协议内容很简单。

    它们只有一个诉求。

    那就是他。

    穿着漂亮、染血衣服的哨兵。

    如果她决心摧毁他,那它们不惜和自己的理智缠斗,而如果她纵容这一切,允许它们把新王抬上“王座”,它们就会短暂地屈从于她,归顺于她。

    即使不理解,但邱少机确实从它们的归顺中获得了力量。

    而改造了整个现实只为美餐一顿的精神体们眼下在等待她的首肯。

    虽然邱少机觉得这种行为十分多余。

    她只要用一点向导素,或者一些酷刑,就足够达成她想要从哨兵脑子里面提取记忆的目标——

    但她挥挥手,纵容了它们的行为。

    “自便。”

    它们缠绕住白烨的身体,把他从链子上托起来,然后武断地摘下。铁链在触手的力量下像劣质的彩纸带一样断开。

    哨兵被触手举在半空中,然后被放置在那个由触手编织而成的王座上。

    它们拥立的新王,狡猾的野心家就这么被安放了上去,像是个摆件一样。

    接下来的抚摸显得温情脉脉。

    它们剥下肮脏的衬衫,将其推到腰间,吸盘怜惜地覆盖着他的伤口,分泌出光滑、但似乎对愈合有益的液体。

    但在温情之中,好像也包藏祸心。

    它们趁哨兵逐渐开始享受抚摸的时候用粗而有力的肢体蒙上了他的眼睛,仿佛保护他不要被接下来的景象吓到一样。

    然后,他们攀上他的脚踝,缠绕住他的大腿——

    强行分开了他的膝盖。

    哨兵自然不允许自己的身体被这么打开,他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邱少机的精神体对抗。发出痛苦的闷哼,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痛苦的笑容。然后试图和这些无赖、流氓的主人交涉。

    “向导小姐……对伤员……应该轻拿轻放,尤其是……”

    这还是因为您所受的伤。

    哨兵在哽咽中吞下了隐秘的后半句话,他有些被热气浸透的声音虚弱但依然带着那种让人恼火的戏谑。

    “您没在战地医院实习过吗?”

    邱少机冷笑了一声。

    她被哨兵逗笑了,发自内心的。

    邱少机都没有意识到,在今天之前,她是连讥讽的情感都不会的。

    她脑子里想,哨兵说得没错,她不擅长照料伤员。

    邱少机在医院的实习简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经历,她以险些吃掉一个班伤员的优秀成绩,灰头土脸地被踹出了医院。最终还是在她导师的斡旋下,在太平间完成了整个实习内容,这怎么不好笑。

    哨兵听她笑了,心跳都漏了一拍似的追着她问:

    “这么大的架势,这次你也要说‘我控制不了吗?’”

    哨兵的膝盖已经被颤巍巍地顶开,笔挺整齐的西装裤脚也被揉皱。他以战败者的姿态再上谈判桌时,已经毫无威慑力得有些可爱了。

    “不,我可以。”

    邱少机仿佛印证自己的话一样,抬了抬手,她的扈从们立刻组成了不断升高的台阶把她抬升到可以俯视哨兵的高度。

    她按了按掌心,它们也立刻将其缓慢轻柔地放回地面。

    它们对待自己的主人和奴隶,有着截然不同的姿态。

    “这多亏了你。”

    哨兵听完,被触手覆盖的高挺鼻梁下,唇角再次扬了起来。

    这次是满意的,带着一丝骄傲的笑容。

    “是吗,那打算怎么犒劳我?”

    邱少机看到哨兵的得意和轻松。

    居然心生了一丝不满。

    他怎么能在自己的精神体的手下还如此惬意呢?就好像这个放荡的家伙并非是被自己扯开,而是自愿地、毫不避讳的在王座上张开腿一样。

    邱少机毫不怀疑,自己这种和所有审讯、虐待、逼迫哨兵的倒霉蛋一样的不满情绪,一定是从她的精神体那里传导而来的。

    邱少机越来越能够感受它们的感受,就像它们越来越能领会她的意志。

    她看了看表。

    时间不多,时间也还早。

    于是,她向前指了指。

    她的扈从们便抬起她到近前去看。

    邱少机向后扬了扬手。

    扈从们便把哨兵掉了个个儿,强迫他跪在那张已经失去原本形态,幻化为畸变王座的椅子上。

    这回,屈辱的跪姿才让他有了一丝怯意。

    邱少机知道自己切中了这个家伙的命门,仿佛抓住了毒蛇的七寸。

    在他游刃有余的外表之下,其实对充满花样的疏导行为知之甚少,更对向导们的手段一无所知。

    长时间的沉默和跪姿让哨兵怕得更厉害了,他猜不透邱少机到底要干什么。

    因为和那些她自己的精神所融合,邱少机感受到他身体的痉挛从附肢的吸盘间传来,甜美的,令人餍足的颤栗,那感觉和鸟儿在人掌心的哆嗦差不了多少,可爱得要命。

    就是这么一个好物件,却被别人率先夺去,一种从冷静的缝隙中油然而生的不满慢慢填满邱少机的心。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剧痛从邱少机的神经末梢传来。

    他咬了她一口。

    不是爱人或者爱宠轻轻地啃噬,而是你死我活的撕咬。

    哨兵吐掉邱少机精神体的残肢。从喘息中拼凑出一句话音愤怒,语气潮湿,沙哑而颤动的——

    “都说了要对伤员轻一——”

    轻一点。

    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只女人的手攥起了头发。邱少机的精神体们激动得要奏乐起舞了,这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和它们站在了一起。

    她没有对抗、否认它们。

    而是带着一丝怀疑,短暂地接纳了它们。

    邱少机在触手们的配合下,把高大的哨兵拽成一个并不雅观甚至有些狼狈的仰的姿势,凑在他耳边轻声说。

    “如果你再咬我……哪怕一次。”

    她的一根纤细的触手挑逗一般撬开哨兵的嘴,单拎出他碍事的,惯会说谎的舌头,抚摸一般掠过他的齿尖。

    哨兵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体构造,就连牙齿被抚摸的触感都那么酸涩而真实。

    “我会挨个拔掉你的每颗牙齿。”

    “不管你怎么喊疼。”

    她说完,一只调皮的触手卷了卷哨兵的犬齿尖,作为警告。

    等哨兵偏开头,厌恶地甩开她的触手,终于把气喘匀了一点,邱少机才开始问她真正想问的。

    “林执行官的死,是你造成的。”

    “一天后送到犯罪现场的关键证人,是你的人做的。”

    “你的人做事干净,和程执行官手下的蠢货不一样。”

    邱少机还没说完,就被哨兵的口哨声打断。

    “聪明的好姑娘,真可惜我兜里没有糖。”

    邱少机冷漠地攥紧了拳头一点。

    它的精神体则更加紧地缠住了哨兵结实而漂亮的大腿,并顺势而上,把包裹在上面的碍事的衣料全部撕裂

    邱少机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这个该死的、狡猾的、蛊惑人心的混蛋。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为什么要帮我?”

    在黑暗中,被触手蒙住眼睛的白烨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开始说话。

    “你知道‘银行家悖论’吗?”他问,声音平静,居然开始跟自己的施虐者讨论起一个学术问题。

    邱少机没有回答,但触手稍微松开了一些,让他能够继续说下去。

    “在亲属之间,”哨兵继续说,“互惠总是不计回报的。我帮你,不是因为期待立刻得到回报,而是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帮我。这被称为一般互惠。”

    “而在陌生人之间,互惠往往是平衡的。我给你什么,你立刻还我什么,因为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这被称为平衡互惠。”

    “但这解释不了一个问题,”他顿了顿,感觉触手又缠得更紧了一些,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人们为什么会不计回报地帮助陌生人呢?”

    “一个人越是需要帮助的时候,正是别人越不可能帮助她的时候。这就是银行家悖论。”

    “但我们是人类,”他说,“我们认为,在机械的利益计算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高尚的品格。”

    “正直的信仰。”

    “有些事情是我不会做的。”

    “我们是对手,”白烨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在审讯室里,你想杀死我,我也想杀死你。这没关系,这是我们的竞赛。”

    “但在其它的地方——”

    “你在说谎。”

    邱少机打断了他。

    四个字,平静、冰冷,不带任何情感。

    就这四个字。

    “你在说谎。”

    就是这四个普普通通,没什么感情的字,让哨兵浑身一凛。

    即使被触手蒙住眼睛,即使看不见邱少机的表情,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说得对。

    这是临时拼凑出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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