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私刑的宣判落定,邱少机的精神体们激动地将它们的战利品包裹了起来,层层叠叠,不放过任何一个空隙。
它们捂住哨兵可能会发出麻木但急促喘息的口鼻,用濒死的绝望诱惑他对邱少机俯首帖耳,开放精神领地。
邱少机被她兴奋的僚属们抬到了哨兵面前,触手们像是之前献出哨兵的小腹那样亮出的白烨两侧耳上的一大片位置。
它们像是爱人的手指一样拨撩这哨兵柔软、微微蜷曲的美丽黑色短发,让他耳朵上方的两小片皮肤像是被梳理过一样服帖地贴着。
邱少机用带着手套的手试着按压着被梳理过的位置。
一点点薄而浅的皮肉下,是坚硬的颅骨。
而在颅骨之下,是人类两侧颞叶所在的位置。集中着进入星际时代之后快速发展、特化的新新皮质层,哨兵和向导最为活跃的脑区。
于此,神经元之间对谈、呓语。
构建出向导和哨兵质地不同,但本质上同样丰富的精神世界。
如果想要进入一个活体的精神图景,那最好下手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邱少机的精神体按住愈发躁动的哨兵,而邱少机则牢牢按压住她即将攻破的领域——准备一举钻入哨兵的精神图景。
但就在要那么做的一瞬间,邱少机迟疑了。
她不是思考对与不对。
向来刀一样凌厉的人是不思考这种问题的。
她只是……感觉很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邱少机感觉从自己胸骨的中央,隐隐传来心跳的声音,温热的血被有力的鼓点泵得越来越快。
好奇怪……
她好像,感到了一丝愉悦。
邱少机在她寡淡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哪一个瞬间像现在一样令她满意,或许在此之前她都不理解满意的真正含义。
因为薄情,所以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因为寡欲,所以不会感到满足、欣喜、悸动。
但她现在分明从逐渐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精神体之间,从它们每个翕动的吸盘之间感受到了一丝微弱但是微妙的满足。
像是在生日那天收到礼物的小女孩。
邱少机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如茵的绿色草坪上,捧着一个装饰有彩带的方形盒子。
更美妙的是,里面还是不是传来颤抖、绒毛的窸窣和可爱的嘤嘤声。
邱少机忽然感觉……
她很想知道眼前这个哨兵的秘密。
她对他的世界、过往、谎言都产生了一丝审美上的兴趣。
这并非是说她完全不想完成自己的任务了,又或者是他对这个惯犯、骗子产生了一些怜悯。
而是……而是觉得可以等等。
邱少机看向手腕上的表。
还没有到可以做决定的时间。
邱少机就这么一边对自己的情绪感到不解,但也一边享受着它带来的美妙好处,同时,缓慢的小心翼翼地顺从它们的意愿,让自己慢慢拆开那个她明知道装着一只小狗崽的礼物盒。
邱少机的精神体慢慢地钻入哨兵的耳朵,和她里应外合。
她闭上眼睛,开始靠着真实和精神上的两个触须,慢慢摸索哨兵精神领域的边界,并决意挑战等着她的一切防御。
但令邱少机奇怪的是。
她狡猾的哨兵并没有在精神图景外做任何的防御?
邱少机怀疑地再度让精神触须向前挪了挪。
的确什么都没有。
坚定、倔强,就连哭的时候都要用挑衅的目光直视别人的哨兵居然放她和她的精神体长驱直入。
他毫不保护自己的精神图景。
太反常了。
但邱少机没有太多犹豫。
她不管对手是否给她布置了陷阱,只是一味、固执地沉入了哨兵的精神图景。
……
……
进入精神图景后,邱少机还没睁开眼。
就先有咸涩的、能晒出盐粒的海风夹杂着腥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是船舢板吱呀作响,几乎要裂开的声音,然后入耳的是骇人的浪涛声。
邱少机发现自己坐在一条颠簸的小船上,身处阴冷潮湿,风浪渐起的远洋深海,目之能及的一切只有等人高的、把船只掀来掀去的浪头,没有月光和星光,有的只是五穷穷无尽的乌云,和乌云里时而酝酿而出的雷电。
邱少机的船小而陈旧,扎船的木板褪色、发白,左右舷各有两只桨板插在桨栓里,桨板上因为无人使用沾满了藤壶和水草,像是两条断腿,在水里乱晃。
她低头,借着手中提灯的微弱光圈,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到脚腕的、层层叠叠的漂亮棉布长裙,由鲸肋撑起来,像是一位真正的淑女。
而光圈之外,无穷无尽的暗蓝色环绕着她。
阴云密布的天空时不时落下雨滴。
滴在邱少机的额头上,而后渗进了她的皮肤。
大海的一切让人不安。
唯一能给邱少机一丝慰藉的是她手里的摇晃的提灯,和银色的、大马士革钢长剑。
她不由得用手拢了拢那火种,又抬眼,在它的帮助下,努力分辨着周遭的一切。
……这里是大洋的洋心,确凿无疑。
邱少机僵硬了一下。
因为精神图景是哨兵们精神与意志的巢穴。
是他们在痛苦不安的时候,会缩回的安全屋;也是容纳他们精神体自由活动的地方。
在漫长孤独的星际旅行、物资匮乏的战场、或是满是异种潜伏的废弃都城当中,每当哨兵感觉到濒临崩溃,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可以使其在未经疏导的情况下获得短时间的恢复。
而这狡猾家伙的精神图景……在大海深处。
邱少机并非感到惊讶,只是有些说不好的感觉,或许她不愿意承认,那种感觉和赞叹同源。
通常,哨兵的精神图景会选址在远离力量之源精神海的地方。
草原、高原、山地、森林……
只有少部分勇者会将自己的精神图景安置在滨海,他们会往来于陆地与深海之间从而获得更多的来自精神海的力量。
但大部分的哨兵仍然执着于陆地,因为坚实的大地,慈爱的地母对于天生就要直面苦厄的哨兵来说太具有吸引力,更不要提如果将精神图景建筑在大地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向导们在空中翱翔。
平日里他们只消看一眼群鸟飞过,就觉得安心。
而如果能跟随住它们的指引,哨兵就能进入向导们花费不知道多少个千年构建的理性高塔,获最远离精神海异动的安全庇护,这也是疏导的主要内容之一。
大海则与之完全相反。
大海的先赋优势就是动荡,滔天巨浪和风暴。
它只欢迎那些不畏生死的,用自己性命押注的勇敢赌徒,给他们粉身碎骨,或者丰厚的力量做为奖励。
而白烨的精神图景则是邱少机见过的哨兵里最为激进的。
他把自己灵魂的家园安置在了深蓝之外的深蓝。
在远洋的中央。
这说明和他不耐痛、过分敏感的身体相比,他的精神坚定得不可思议,因为大海已经是他能够缩回的最安全的场域,哪怕是在最甜蜜的小憩时刻,这个哨兵都选择刺骨的海水和不安的风浪为伴。
邱少机想着,攥紧了手中的剑。
这同时也说明。
这里是无疑是他的主场。
呵……一切昭然若揭。
之所以哨兵敢于让自己长驱直入,正是因为这里是他的主场。
他自信,无比自信。
自己可以在精神图景里打败打败向导。
精妙的战术,狂妄的战略。
邱少机正想的时候,一个彰显哨兵恶意的巨大浪头就劈头盖脸地拍了过来。
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整个人吞没,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把她从小船上掀翻。这是哨兵精神图景给她的下马威——
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他意识里的每一个碎片都在抗拒她的……这个异质的,带来痛苦的存在。
但邱少机只是笑了。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像是夏天在游泳池里被小孩滋了一身水的大人,带着一种宠溺的纵容。
她安然地用拎着提灯的那只手把披散在眼前的湿发捋至脑后。
好,好极了。
邱少机兴奋地望向深海,被冻的苍白的唇张开又闭合,随后,像是神职人员那样诵读起来。
“‘这番景象无法用语言描绘,水手们也从未将其目睹;从可怕的大海兽,到每个浪头里千百万虫豸般的小鱼:它们成群结队,犹如浮动的岛屿……’”
邱少机对看过的大部分内容过目不忘,所以当她回忆起第一句话之后,后面的内容便源源不断地产生了。
“‘在神秘本能的引导下穿过那片荒凉而无路可循的水域,尽管四面八方都有贪婪的敌人在向它们攻击。’”
她撕掉潮湿、碍事的裙子,把它扔到已经进水的船舱里,水溅在方便的衬裤和靴子上。而在她诵读、整理的时候,漫长的黑色阴影从船底驶过,巨浪隐藏了它的踪迹。
邱少机顺着漫长的黑影看过去,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邱少机的人生中,截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这样的哨兵,他把自己的家园安置在墨蓝色的冰水和肮脏的灰白色浪花里。
那么不巧。
那里同时也是邱少机灵魂的栖居地。
邱少机的精神体们从她单薄脊背中破茧而出,
像是畸形瑰丽的大伞,然后她就带着它们毫不犹豫地从小船上一跃而下。
跃入冰冷刺骨海水中。
身后的触手们立刻展开,在她背后撑开一把巨大的伞,托着她的身体缓缓下沉。那盏不灭的提灯也奇迹般的没有熄灭。
邱少机向着大海的盆底进发。
向深深处。
去猎捕那只令她满意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