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疼痛惊吓得不停甩尾的巨鲸开始和邱少机在水中缠斗,只消几个缠绵似的互相纠缠,海水被它们的战斗搅得浑浊不堪,血也和岩壁的碎片混在一起簌簌从峡谷上剥落,二次搅浑了本就黑暗的海水。
巨鲸利用它的体型优势,一次次撞击邱少机。
邱少机则利用她的灵活性避开致命攻击,然后反击。
双方都受了伤。
巨鲸身上的疮疤被撕得更大了,新鲜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液。
邱少机的触手数量也越来越少,身体上也到处都是淤青,伤情严重。
但谁都不肯退让。
就在一次对撞之后,双方同时停了下来。
巨鲸喘息着,庞大的身躯在水中起伏。
邱少机也在喘息,触手们警惕地张开,随时准备下一轮攻击。
像两个彼此试探、对峙的剑士,但谁都没有先动。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邱少机突然意识到——
不对。
周围的水温变了。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温度变化,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让灵魂都感到不安的寒意。
邱少机向下看去。
“回家吧……带上你的丈夫。”
黑暗中,邱少机看到了自己已故的姑妈,贵族女人面色枯白地看着她,像是一具蜡黄的尸身。
在更深的地方,在他们脚下不知道多远的深渊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是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存在在深渊底部呼吸。
那种律动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原始的恐怖。
……精神海在召唤她。
这也是哨兵的计划的一部分。
哨兵是一只形单影只的梅氏利维坦鲸。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都在海底巡游,独自猎杀从精神海逃到人类精神图景的怪物。
他早就习惯了精神海的邪恶召唤,并想要借用这种摧毁人心的力量击溃邱少机。
而在伪海床的另一端,在黑暗的黑暗里,在深渊的深渊中。
理智不复存在,只有无尽的混沌、疯狂,和那些以人类痛苦为食的邪祟。
那里是星嗣、邪神们栖居的家园,上亿颗黏稠、粉刺似的肉太阳照耀着世界,上亿双猩红的重瞳注视着深渊和人类意识底层伪海床上的裂隙。
受过高等向导教育的邱少机知道,哨兵力量的本源就是星嗣和邪神们的诱饵。
祂们用超凡力量来引诱人类的灵魂。
而所谓的哨兵,只不过是天生灵魂有裂隙,能够让那些诱饵似的力量透进来的倒霉蛋;所谓向导,只是天生对那些召唤无动于衷一些的幸运儿。
通常,精神海和个体的精神图景之间隔着一层屏障——伪海床。
看起来坚固,实则脆弱。
一旦破裂,坠入精神海的哨兵或向导,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会在那片混沌中迷失,意识会被撕碎,灵魂会被吞噬,只留下一具空壳般的□□在现实中苟延残喘。
邱少机深吸一口气。
她必须速战速决。
不能再继续往下了。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巨鲸。
这头巨兽也在喘息,盲眼望着她的方向。即使失明,它也能精准地感知到她的位置。它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在诉说着它的过往——这个哨兵经历过什么,承受过什么。
邱少机正想着的时候,巨鲸突然动了。
不是撞击。
非常少见的,这个擅长用笨重的脑袋攻击的巨兽居然第一次张开了嘴。
露出他那一排排尖利的牙齿。
然后——
它咬住了邱少机伸过来的一条触手。
牙齿深深嵌入触手的肉里,将其折成两段。
剧痛让邱少机产生了一瞬间的麻木。
随后,她笑了,是那种对待被惯坏了的孩子的笑意。
真是……
不管是他的本体还是精神体,嘴巴都不老实。
但本质上只不过是下位者的调情——算不上反抗或者挣扎,哪怕知道没用,也要给对手留下一道伤口。
邱少机感觉到一丝奇怪的情绪。
不是愤怒。
不是厌恶。
而是……宠溺?
她居然觉得这种无用的反抗有点……可爱。
像是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幼兽,龇着牙,竖着毛,装出凶狠的样子,但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邱少机的触手们涌了上去。
它们缠住了巨鲸,以及和它巨大的头相比小得有些没有威慑力的嘴。层层叠叠地把它包裹起来,像是在哄一只闹脾气的小狗便捏住了它的嘴筒子。
“好了。”
邱少机在心里低语。
“别咬了。”
巨鲸挣扎着,试图甩开那些触手。
但触手们只是温柔而坚定地缠得更紧。
它们捂住了巨鲸的嘴,让它无法再用牙齿攻击。
邱少机看着被触手缠住嘴的巨鲸,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然后——
她再度举起了剑。
既然僵持已经结束,那就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时间在这场战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邱少机终于找到了机会。
巨鲸在一次攻击后露出了破绽——它的一侧身体暴露在她面前,那里有一处特别大的旧伤,疮疤已经腐烂,露出了白色的肋骨。
邱少机没有犹豫。
她的所有触手同时缠住巨鲸的这一侧身体,然后长剑狠狠刺入那处伤口。
剑尖穿透了腐肉,刺入了更深的地方。
巨鲸发出一声痛苦的鸣叫,那声音震得整片海域都在颤抖。
至此,邱少机知道自己重新占据了上风。
她开始有针对性地攻击巨鲸的弱点——空洞的眼眶,腐烂的创口,那些好像在生长,却似乎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每一剑都精准无比、带来剧痛。
巨鲸开始失控了。它疯狂地翻滚、撞击,想要甩开这个疯狂的向导。但邱少机像附骨之蛆一样紧紧缠着它,不肯松手。
它们越沉越深。
终于,邱少机看到了精神图景深处的伪海床。
那是一片灰白色的平面,像是由无数人类细小的情感沉积物堆积而成,千世万代,阻隔人类的意识图景和另一侧可怕的精神海。
那些情感沉积物来自临终悔过者、虚情假意之人、在监狱里听了神父的布道才信教的罪犯们的感情。
绝佳的机会。
巨鲸和邱少机一起撞在了伪海床上。
轰!
海床震颤着,灰白色的粉末飘散在水中。透过那些裂缝,邱少机看到了下面——
那是另一个世界。
在那片深渊的底部,在精神海的边界处,有无数璀璨的星星在闪烁。
不。
那不是星星。
那是眼睛。
无数惨白的、邪恶的眼睛,像是反转的星空,死死盯着她们。
每一只眼睛都在注视,都在窥探,都在渴望。
精神海。
邱少机的心脏猛地一紧。
但她没有时间思考,因为巨鲸正在她的压制下挣扎。她的触手死死缠住巨鲸的身躯,把它按在碎裂的伪海床上。长剑抵在巨鲸的喉咙处,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结束这一切。
巨鲸的身体还在颤抖,但已经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它的盲眼望着上方,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邱少机举起了剑。
就在这时——
巨鲸突然停止了挣扎。
它的身体松弛下来,像是放弃了抵抗。
但下一秒,它猛地摆尾,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它要带着邱少机一起坠入精神海。
伪海床在这一击下彻底碎裂。
邱少机感觉到脚下的支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底的深渊。
她和巨鲸一起下坠。
坠入那片满布邪祟的精神海。
海水的温度骤然下降,从冰冷变成了冻彻灵魂的寒冷。那种冷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它在冻结她的意识,她的记忆,她的一切。
那些惨白的眼睛越来越近了。
那些星体的声音越来越近。
它们在诱惑她。
在召唤她。
“来吧……来吧……”
“来,回家。”
那些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甜美得像是情人的低语,温馨得像是母亲的呼唤。每一个声音都承诺着不同的东西——力量、快乐、遗忘、永恒。
“不觉累吗?”
“为什么要继续战斗?”
“放弃吧……”
“留在这里……留在你永远的家。”
邱少机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松动。那些声音太诱人了,就像是冬夜里温暖的、开着加热的床铺,让人只想躺下去,再不起来。
她的触手开始松开巨鲸。
她的手开始放开剑。
她的眼睛开始闭上。
但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是巨鲸。
不对。
是白烨。
那个黑发的、倨傲的、脆弱的哨兵。
他在她触手们的怀里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痛苦。
精神海对哨兵的侵蚀比对向导更加剧烈,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哨兵们力量与恐惧的源头!
邱少机突然清醒了。
想起了那个即使哭泣也要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她的哨兵。
想起了那个用外套把她罩在怀里替她解围的傻瓜。
邱少机想到他的谎言、他的沉默——
还有那些邱少机尚未解开的……他的秘密。
“真是蠢货。”
邱少机在心中低语,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那些见色起意的精神体,还是在骂那个诱惑了它们的哨兵。
都是因为他的负隅顽抗,事情才闹到眼下这个地步。
她不明白,为什么哨兵不乖乖地对自己俯首,或者就和自己对抗到底,就像世界上大部分其他人做得那样。
但他就是这么古怪。
既不害怕她,也不服从他。
“真是蠢货!”
邱少机又想,但在她的心中,接下来的行动已经开始酝酿——她要把哨兵带回海面。
她明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错的。
愚蠢的。
没有效率。
甚至找不到答案来说服自己!
但邱少机还是忍不住去做出那个最不理智的坏决定。
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她向导。
一个“恰好”能把倒霉哨兵带离精神海的人。
没错,哨兵的愚忠不言自明,可向导的血脉里同样流淌着关于誓言的篇章,从也不知道多少个千年之前,那个第一位发誓要把自己哨兵救出精神海的蠢货开始。
她们便决意如此。
没有理由,不计代价。
邱少机感觉自己鲜见得心跳加速起来,血液也变得滚烫。
借助那些逐渐激动起来的精神体,也就是她精神末梢的帮助,邱少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他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玩物。”
“是我们的战利品。”
“谁都不能从我们手里夺走他。”
这个念头一生成,邱少机的决策瞬间自洽了。
没错,她不是在帮助他,只不过是不想让别人,尤其是精神海里面的那些丑陋邪祟占有他。
邱少机的触手重新展开,这一次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她最不擅长的救护。它们包裹住巨鲸,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开始向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