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海不肯放过邱少机。
虽然知道只是幻象,但邱少机似乎看到那些惨白的眼睛开始移动,仿佛在真实的空间中向她靠近了。
与此同时,邱少机能感觉到有东西在拉扯她的触手,试图把她拖回深渊。
她回过头去,直视黑暗一眼,并用提灯猛然照亮方才有东西出没的区域。
而她提灯照亮的地方,没有任何实体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黑暗中的小东西们竟然就这么被她的注视吓退了。
应当是一些低级的海虱。
那些恼人又丑陋的小怪物会跟随猎物从精神海一路回到人类的意识领域,并寄生在精神体内。
邱少机继续向上游,偏偏又有一股巨力扯住她。
邱少机彻底被精神海的挑衅激怒了,她短暂地松开因为额前的油脂而略微下沉的哨兵精神体,转而去搜寻那些像是野狗一样时不时骚扰她的海虱。
从精神海跟他们上来的星嗣仆从显然没有智力。
它们并不知道邱少机是谁,如果它们知道,就不应该跟上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能和哨兵这样体长近二十米、足有六层楼高的巨兽共同在深海巡狩邪神的星嗣和仆从的话,那非邱少机这样的底栖型怪物不可。
思考间,蛰伏已久的海虱们突然放弃了小成本恐怖电影的套路,转而像是特效片一样从黑暗中密密麻麻地涌出。
一只速度极快的海虱误打误撞地撞在了邱少机持剑的手上,打落了她的剑,让情况瞬间有些不妙。
好在,邱少机的触手也在那个瞬间自发地配合起来:
她的一根触手忽然在水中猛地一抽,将两只即将扑到她身上海虱卷在一起送到她面前;另一根触手恰好将掉落水中的长剑递到她手中,让她得以猛然挥剑;而第三根触手接过提灯,照向更远处翻涌而来的黑影。
邱少机这才第一次见到海虱真正的样子,而不是在过时的解剖学书籍上。
它们像是被剥了壳的虾,透明的身体里能看见蠕动的内脏,十几对细小的足在水中胡乱划动。最恶心的是它们的嘴——环形的口器里一圈圈倒钩状的牙齿,正贪婪地张合着。
邱少机的剑刃阻止它那种恶心的行径。
用结束它生命的方式。
很快,另一只海虱便趁乱抓住了邱少机的触手,但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就被随之而来的剑尖贯穿。
邱少机手腕一抖,将它甩开。
黑色的□□在水中散开的空当,剑光再度闪过——
这一次两只海虱被一剑穿透。
邱少机甩掉剑上的残尸,将剑扔给自己的触手,后者替她甩开长剑,又砍掉不知多少敌人——
不知何时,邱少机的触手们已经学会如此精湛的把戏,就像是熟练的剑士能在一剑封喉的时候再从她腰间抽出备用的短剑那么丝滑。
至此,战斗已经不再需要思考。
触手会在邱少机出剑的瞬间固定住猎物,会在黑暗涌来时举起光源。
伴随着海虱数量的飞速下降。
邱少机感到一种奇异的……顺畅。就好像她的意识不再局限在这具躯体里,而是扩散到了每一根触手的末端。她能感觉到它们在水中的阻力,感觉到它们肌肉的收缩,感觉到它们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直到,最后一只海虱被剑刃钉在岩石上。
邱少机收剑。
触手接过的提灯照向周围。
黑暗中再无活物的气息。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触手。它们安静地漂浮在身侧,末端微微摆动,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眼看着自己的到手的猎物飞走,精神海里那些强行闯入邱少机脑海中的那些声音变得愤怒了。
“你不能走!”
“你不能带走他!”
“留下!留下!留下!”
那些傲慢的祈使句只能喝令精神脆弱的向导,那些只能在树枝之间扑腾两下的小麻雀大小的家伙。
邱少机冷笑置之,把他们当作杂音,只是一味地,固执地向上游。她的触手挤压着海水,每一次摆动都耗尽了她的力气。巨鲸本身有一点微弱的浮力,但是它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山,拖着这么庞大的家伙也并非易事。
向来相信自己力量的邱少机都有些自我怀疑的苗头。
但邱少机从没考虑过放手。
她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
不会半途而废。
也不会随便把说好要带回现实的哨兵扔在别的地方。
她向来遵守誓言。
水压越来越小,减压作用让邱少机有些头昏。她的触手开始因为压差而断裂,一条接一条地断掉,化作黑色的碎片留在身后。
没过多久,她的意识便开始模糊,视线也逐渐发暗发昏。
但她还是不停地向上游。
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支撑着……或许只是习惯,经年累月忍受痛苦的习惯使然。
邱少机没有意识到,虽然常年游弋在洋底的哨兵意志值得称赞,但她自己的意志之坚定也不遑多让;而在忍耐这件事上,她和哨兵的脾性也如此相像。
终于,在她的触手只剩下最后几条的时候,她看到了来自洋面的一丝光。
邱少机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到了白烨的精神图景边缘。
好消息是。
来时的暴雨已然停歇——
哨兵的精神图景内被一轮美丽的夕阳染成熔金的颜色,平静的海面上粼粼波涛。
邱少机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了一口来自天空的、来自理性世界的空气。
然后,她的精神体像一头母鲸把幼崽托起一样,把巨鲸的喷水孔也托出了水面。
一开始,巨鲸没有换气,这让邱少机短暂地迟疑了一下。
她不喜欢血本无归的感觉。
也不相信巨鲸会被这点小小的挫折击败。
没过多久,抹香鲸科独有的左向斜喷水柱从换气孔喷出漂亮的水花。
邱少机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
她看着巨鲸在夕阳下喷出的、像是花园喷泉一样被染成金色的水柱,听着不远处,鸥群的鸣叫和温和的浪涛低语。
安心地想着。
抹香鲸是一种非常少见的精神体。
关于这种精神体的一切,邱少机都只在书本上见过。
她一时间居然有些怅然。
然后,顺着优秀的精神体形态学知识,邱少机想到了另一个知识点。
有海鸥声音的地方,应该就是岸边。
……
……
把巨鲸拖上岸边后,邱少机脱力地躺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岸边沙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触手几乎全部断裂,只剩下几条还虚弱地在她身边摆动。
不过这对于天天断臂求生的邱少机的精神体来说算不了什么。
这些肮脏丑陋的小家伙们生命力异常旺盛。
没过多久,它们就会重新长好,再次兴致满满的想要吃掉那些靠近她的哨兵们,也让她自己烦心。
邱少机停止关注自己,转而看向身边的巨鲸。
在洋底作威作福的深海猎手此刻也动不了了,庞大的身躯瘫在海床上,胸腹起伏着,显然也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们两个就这样并排躺着,像是两条被海浪冲上岸的死鱼。
分享着短暂的、只有潮汐声的……
寂静。
寂静之中,天光渐暗。
邱少机忽然自嘲一般地笑了。
她这一天里笑的次数,先不论是冷笑还是什么,已经比这一生中微笑的次数还要多了。
她在嘲笑自己的胜利。
是的,她赢了。
哨兵说不会让她进入精神图景,不会让她染指他的意识。
可这场区域拒止作战以哨兵的失败告终。
但胜利比她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她慢慢坐起身,捡起手边的提灯照向身边的巨鲸。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下,在昏暗的天光里,邱少机能看清它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每一处创口——少部分是她刚刚留下的,大部分是哨兵之前就有的。
他的精神体破烂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和白烨在现实中的表现那么不同。
哨兵大部分时候是体面的,他会收拾干净自己,还会用一些小把戏愈合自己身体上的疮疤,让皮肤永远都那么光滑紧致。
他的黑发总是那么整齐,目光总是那么锐利,戏谑、带着嘲弄的话里总带着笑意。
但是精神图景里,他精神体上的伤疤却给邱少机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那些伤疤和丑陋的窟窿告诉邱少机——这个看起来年轻、漂亮的家伙经历过多少战斗,承受过多少痛苦。
只是,惯会说谎的骗子连这一部分也瞒下了。
邱少机伸出手,触碰那些伤疤。
她的触手也伸了过去,温柔地抚摸着巨鲸的皮肤。
当邱少机和她的精神体们逐渐相融,那些调皮的附肢们便不再只是得力的武器,它们变得柔软、体贴……
好像也可以是治愈一些什么。
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那样,触手们滑过巨鲸的身躯,来到了它的头部。
来到了空洞的眼眶处。
邱少机看着那巨鲸深陷的眼窝,里面纵横交错的息肉,腐烂的创口。
她没有思考,触手自己先动了起来。
它们探入眼眶,尖端开始变色,发出一种柔和的、温暖的衍射光芒。
邱少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疏导这头巨鲸。
向导的精神力像温暖的水流一样注入巨鲸的伤口,清洗着那些腐烂的组织,安抚着那些暴躁的神经元。
巨鲸的身体开始放松。
它的呼吸变得平稳。
而在那空洞的眼眶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生长。
在邱少机触手的覆盖之下轻轻□□着它们。
随后,邱少机的触手全部撤走。
一颗新生的眼睛缓缓睁开。
清澈、乌黑的还盛着些许泪水的眼睛转了转。
然后锁定了离它最近的人。
巨鲸看着她。
第一次,它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个向导。
带着如此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