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玲珑心

    席上诗会仍在继续。

    许萦拿到萧迦叶的诗作,展卷看罢,似有不解,抬眼见萧迦叶坦然危坐,试探着问道:“将军这是?”

    “萧某无诗才,甘愿领罚。”

    许萦轻轻点头,将那张只字未写的宣纸平展在桌案上,命人记下。

    齐浔见状,笑得前仰后合,“我看迦叶你是馋酒了吧?!”其他公子也哄笑起来,邱方原想奚落一句“莫不是怕出丑才故意交了白卷”,思量一瞬担心得罪人还是作罢,众人闹哄哄又看起了下一篇。

    桓清与看向侧旁萧迦叶的桌案上,几张染墨的纸张草草卷起,字迹隐约可见。她知道对萧迦叶来说,胡诌几句玄言诗并非难事,所以交白卷不是不会写,是不愿写。

    她低头再看看自己那首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诗作”,杂糅了老庄的传世名篇,套用了前朝才子的句式,假借着不知哪位名士的神思,她也曾想弃置不顾,最后还是假模假样地应付了事。

    萧迦叶却做了她想做的事。

    看过些胡编乱造的“奇句”,最后一篇崔迪的诗,用词清奇,构思别出心裁,终于将满室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山玥评价其“举体清秀,萧萧跨俗”,意境清悠而兴味深长,实为一首难得的佳作。

    桓清与读下来也对崔迪刮目相看,撇开其兄崔冉不论,清河崔氏的确人才辈出。

    眼看斗诗会临近尾声,获得魁首的崔迪却对诗会设的彩头提出了异议。

    齐浔、邱方等人不满他如此嚣张,正要笑骂。

    崔迪却赔笑着解释道:“并非齐兄设的彩头不好,实在是有一件宝贝令在下挂心已久,今日佳宴难得,才斗胆讨要一回。”

    “嗬,原来是有相中了的,快说!看到底是什么宝物比我这把雕翎扇更稀罕?”这场宴会是齐浔攒的,宝物也是他出的,这雕翎扇,一扇列七羽,羽出北口,赭质而白章,柄用象牙,价值愈百金。见自己的心头好被人嫌弃,他嘴上自是不平。

    崔迪低头一笑,抬头看向齐浔说道:“我看上的这宝物,说起来可是有些失礼。”

    齐浔吊着眉梢,对其扭捏作态着实不习惯。

    崔迪没理会他的不耐烦,转头朝萧迦叶朗声道:“迪久闻萧兄棋艺超群,想领教一二。不知萧兄可愿赏脸,你我围棋作局,赢者可以向输者索要一份宝物。”

    崔迪这话绕得有点远了,邱方等人正在想他到底是想下棋,还是图谋萧迦叶的宝物?

    萧迦叶不假思索地回道;“明远见外了。只是不知你想要萧某何物作为赌注?”

    哦,原来还是想要宝物。

    “迪斗胆,想以萧兄贴身佩剑为赌注。”

    此话一出,满堂噤声。

    “与之相应,萧兄可任意选一件物品,只要是崔迪有的,皆可作为赌注。”崔迪把话说得十分诚恳,聊表自己索要萧迦叶家传宝剑的歉意。

    崔迪脸上笑容可掬,桓清与却感到不寒而栗。

    清河崔氏乃百年望族,南渡之后家族派系散落南北两地。大魏这一支原是嫡脉,崔冉之父崔韬举家南下之后,曾任尚书令,和许遵叔父、时任中书令的许衍同为朝中重臣,执掌中枢。可惜天不假年,崔韬壮年病逝,留下家中一众后生子弟,无枝可依。

    好在崔冉身为长子,年少成名,跻身名士之列,后攀上许家的高枝,不到而立之年便升任吏部尚书。因而,在高门鼎立的大魏朝,一度远离朝局中心的崔家,并没有落得陆氏、顾氏等衰落士族的下场。

    崔冉的盛名之下,其余三子大理寺寺正崔肇、屯骑校尉崔皓和光禄寺寺丞崔迪,都年纪尚轻,官位不显。从杜荀鹤的私学上见过崔肇,到今日席上的崔迪,桓清与更加明白了那日萧迦叶说崔家四子“兄友弟恭”是何意。

    四人性格迥异,各专所长,却都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萧迦叶近年来远戍边疆,鲜少与人对弈,虽有一些棋艺高超的传闻,但年岁久远,难辨真假。崔迪以其贴身佩剑为赌注,是想逼他竭尽全力应战,成就一场为世人称道的精彩棋局。如此一来,无论输赢,对崔迪而言都可以让自己声名大涨。

    萧迦叶听到有人打他佩剑的主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思量一瞬才回道:“前年萧某看中了城东钟山脚下小莲池那块地,不料被人抢先一步拿下,听说如今又转手到了明远名下。萧某冒昧,不妨就以这块地作注?”

    这是答应以佩剑作赌注了。

    崔迪凝眉一笑,道:“萧兄连家传宝剑都舍得,崔迪又何敢推辞?刚好我在小莲池边新修了一幢别墅,我愿将这块地连同别墅一起作为赌注。还望萧兄别嫌弃筹码太低。”

    在座都是身家丰厚、见多识广的高门子弟,眼前这场棋局,俨然成为他们生平仅见的一场豪赌。

    桓清与暗自盘算着那块地加上别墅的市价,算完心道:有这样的筹码,何愁不为人传诵?崔迪在卖弄名声上可谓尽得崔冉真传。

    少顷,阁中布置再次改动,许萦安排人在厅中置一棋台,对弈者相对而坐,余下宾客环坐其间,蔬果酒食摆放左右。

    待一切安排妥当,棋局开始,许萦才走出楼阁,到东边露台上等候许蔚。

    许蔚和许萦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一个是魏帝堂妹、郑国长公主所出,一个是许遵多年盛宠的美妾所出,两人仅相隔十日先后出生,自小一同长大,却互相羡慕着彼此的人生。

    许蔚的生母在其两岁时病逝,她明面上由许遵原配陈夫人教养,实际却自幼由长公主的陪嫁婢女兼乳母抚养长大。虽然一直被许遵视为掌上明珠,但某些时刻,她还是艳羡许萦有亲生母亲宠爱,有亲哥哥维护,尽管后者不过聊胜于无。

    自记事起母亲已然失宠的许萦,从小就忙于展露聪明才智以博得父亲的喜爱,再借此为母亲从其他妻妾手中争夺那一点点父亲的关注。她在极小的年纪就发现了自己的聪慧,因此,许萦对于许蔚轻易就能得到的尊贵出身、县主封号以及父亲的偏爱,一直心有不甘。不过,这份不甘经过十几年的酝酿,早已变成了习惯,不再波涛汹涌,只是偶尔刺痛着她。

    许萦此生最骄傲的,就是她的聪慧。

    不仅因为她在许家一众子女中夺得了金雀楼和黄金台,更因为她的价值,得到了父亲许遵的最大认可——那便是在她十五岁那年和崔冉相恋之后,许遵依旧将许葭嫁入崔家,毕竟合作愉快的崔家有个听话的女儿去联姻即可,能力出众的许萦,留待以后自有更大的用处。

    这是她从一位当时正受宠的姬妾口中套来的话,和她的猜测相差无几。

    此时,江边风露渐寒。许萦站在檐下,望着夜空中黑云翻涌,寒光隐烁,几乎快笑僵了的嘴角,此时方得以休整。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并没有转身。

    “那些人已经入金陵城了?”许蔚直接发问。

    “嗯。”

    “人现在在哪儿?”

    “他们现在很安全。至于落脚处,只有父亲知道。”

    许蔚对于许萦的回答并不满意,“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许萦双目半阖,依旧身姿笔挺地立在风中,她有些累了,这一整日的操劳令她疲惫。

    “把密报透露给我的那名暗卫,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了。他在你手下不受重用,便想转投到我这边,这种人不该留在许家。”许萦低声说着,语气轻柔,“插手暗卫的事,我知道会惹怒四姐你。但这一件事,我的确是为你着想。”

    许蔚目露寒光,“怎么说?”

    “密报来自大齐五公主。”许萦转头看向许蔚,“如果你先得到密报,会劝父亲拒绝这次合作,我猜得对不对?”

    许蔚又感到一股怒气涌上心头,许萦不仅越界,还不断揣测她,仿佛她的一举一动,许萦尽在掌握。

    “那又如何?”她对上许萦的目光,“这件事万一败露,会牵连许家。后果你承担得起么?!”

    许萦的视线缓缓下落,轻叹道:“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父亲。”也不够了解局势,这后一句许萦留在了心里,她不想给许蔚太多打击。

    “二哥拒了婚事,仕途上又不思进取,已经让父亲十分不悦。何况继桓家失势、东海王病逝之后,许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反而让容家猖狂。眼下,父亲绝不会放弃这个百利而无一害的机会。四姐何必再去触霉头?”

    许萦说完,带着淡淡的疑惑看向许蔚:“你不希望许家参与这件事,是因为忌惮某人的实力,还是因为想保护谁?”

    “无稽之谈。”许蔚没有理会她的疑问。

    许萦对她的臭脾气不以为意,继续安抚道:“四姐放心,五公主派来的人颇有些本事,咱们做好分内事便是,我不会拿许家人的命去做亏本买卖。”

    许蔚深深看了她一眼,毫无先兆地移步许萦身前,掐住她脖子把人摁到背后柱子上,“五小姐把我当那些蠢男人来哄,好玩吗?”

    许萦几乎窒息,无法作答。

    见她越发痛苦,许蔚才松了手劲,掐着许萦细嫩的下颌说道:“反正每次我动你一下,回头你都会加重伤势来栽赃我,今天不如我坏人做到底,不劳你自残了。”

    许萦轻轻喘着气,双眼猩红。

    “我警告你不要再插手暗卫的事,别以为打着什么为我好的旗号,就能糊弄过去。别逼我对你出手!”许蔚贴近她耳边轻声警告,说完便松手离去。

    留下许萦一人双手捂着脖子,蹲下身慢慢顺气,几滴泪珠不可自抑地滚落下来。她低下头,不想让眼泪花了妆,一边在心底狠狠嘲笑着:许蔚果然就这点能耐,若易地而处,她一定不会让许蔚这么好过!

    屋檐上,许范对月饮酒。一股阴郁气息再次涌上心头,他想不清十几年来她俩究竟谁欺负了谁,估计是狗咬狗罢。不久前,他是另一条狗。

    喝完最后一口酒,许范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大齐五公主”,原来是冲着二皇子慕容隽来的,果然是笔大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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