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棋局激战正酣,许蔚只身一人走进来,在齐浔身旁的空位坐坐下。
“你把她怎么了?”齐浔凑近来低声问道。
许蔚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自许葭出嫁之后,许萦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她原本以为经历一番争抢之后,大家各自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可安分几年。原来许萦不这么想,她竟能大胆到把手伸到暗卫线报上来。方才掐她的手劲不小,可惜,力道小了许萦便不会把自己的话记在心上。
“毁容了。”许蔚看了看不远处的棋局,随口回道:“不便出门见人,估计她也能消停几天。”
齐浔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盯着她,几乎用气声问道:“毁哪儿了?”
“脖子。”
齐浔松了一口气,眉头却仍旧拧着,女人打架实在太残忍,也亏许蔚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下得去手。
许蔚看了眼棋局,似有不解,直言道:“萧将军这是要让崔迪一把吗?”此时阁中幽静,邻座几人听见许蔚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齐浔原本还在痛惜她的残暴,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了——自己是何苦要交许蔚这个朋友?
许蔚一脸漠然,“我说得不对?”
齐浔正想解释,这是一局定胜负,况且眼下萧迦叶的黑子少、崔迪的白子多,也不代表胜负已分,说不准是人家高手对弈另有妙计呢?
手执白棋,凝眸沉思中的崔迪笑着接话道:“我倒希望真如许县主所言。”说罢,众人亦随之一笑。
桓清与定睛看着棋局,心中的疑问和许蔚几乎一致。
对弈的两人棋风迥异,崔迪灵动如飞鸟,萧迦叶稳健如深潭,但自始至终,萧迦叶的黑子都居于下风。究竟是崔迪技高一筹,还是萧迦叶有心相让?可惜她棋艺不精,看不懂其中玄机。
崔迪此时同样迷惑,他曾听闻萧迦叶棋风激烈,攻杀凌厉,眼前的对手却谨慎得出奇,攻势不见锋芒,守势多变。崔迪抬眼观其神色,冷静如一,也猜不出萧迦叶心境如何。
几番思量之后,崔迪继续扩大自身攻势。
岂料一来一回间,图穷比见,黑子反守为攻,将几处白子吃下,崔迪此时急于补救,却已无济于事。白子此前的优势被蚕食殆尽,棋局之上,形势大变。
棋局之外,众人皆骇然不语。
桓清与曾听桓俭说起过,所谓“以弃为取,以屈为伸”,今晚的萧迦叶便是如此。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棋风沉稳老辣,后发制人,棋跟人的确是一路货色,自己也是白担心一场。
这场棋下到月上中天,对弈双方搏杀惨烈,观棋者有的胆战心惊,有的睡意迷离。到两人停手时,众人才抖擞精神,想看看最终胜负如何。
萧迦叶请山玥作为判官来裁定胜负。对面的崔迪默然盘算目数,已是心如死灰。在萧迦叶开启反攻之后,他尚有回击之力,但后半场战局激烈,他的每一次出招分明和对手不相上下,一退一进间不过分毫之差,岂料最终还是输掉了一子棋。
难道萧迦叶的心算能力还在他之上?他是否早已算好了结局,看着自己一步步掉入深渊?
可崔迪不相信有人算力能够超过自己,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他永远相信自己有翻盘的机会。只是,现下想不清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山玥清算子数的时间,对崔迪近乎凌迟,此时什么洒脱旷达于他而言都是狗屁!他面容惨淡,可惜自己没有大哥崔冉的好演技......
山玥清算结束,端坐棋局前宣布结果:“黑棋先手,受三子半,终局仍胜白棋一子。此局萧兄胜。”
萧迦叶面色沉静,只淡淡说道:“明远棋道精微,承让。”
崔迪自嘲一笑,仿佛终于从输棋的挫败中回过神来,将侍从临时回崔家取来的地契双手奉上,笑道:“棋逢对手,实乃人生一大快事。日后崔迪若上门找萧兄讨教棋艺,还请萧兄略施薄面。”
“明远这话太见外了。”邱方在一旁插话道,“萧大将军今日赢下你一块地,外加一幢大别墅,下几盘棋的面子还是会给的。”
邱方为人粗放,和崔迪私交尚可,这话中难免有以赌资要挟萧迦叶补偿崔迪的嫌疑。
所幸萧迦叶并不在意,坦然收下地契,顺着邱方的话接道:“邱兄说得在理。只是,今日萧某不过侥幸赢棋,日后此等赌局还是少些为妙,我实在没那么多好地皮可以赔给明远。”说罢,众人又哄笑一场。
在大魏,名士之间相互诋毁的事不少见。今夜赌局,赢者礼让谦逊,输者慷慨旷达,尽展风度涵养。
眼看盛筵将尽,众人举盏共祝之后,崔迪似乎兴致更盛,酒杯一抛,宽袖曳地,一路行至西向的巨幅屏风前,口中吟诵着即兴拈得的诗句,声韵清亮动听,一面提笔画屏,运笔如飞。
一首五言诗转眼即成,屏风上的诗句笔势飞扬,婉约流利,诗与字与人,别有一段浑然天成的风流情致。
桓清与认真欣赏着诗作,可叹楼外明月高悬,楼内红尘喧嚣,喧嚣中竟藏着一颗不甘尘俗、欲羽化登仙的凡人心。
崔迪的狂酒赋诗将宴会氛围推向最高点,众人兴酣意畅,有人起身告辞,有人抓着崔迪讨教这一笔草书的写法,齐浔则拎着酒壶凑过去,“明远平日里老实人似的,一喝酒便真情流露,诗兴大发,逮着什么写什么。来,再喝点!”
宴席将散,邱方忽然记起许萦,“怎不见五小姐?”按理许萦当现身送客才是。
齐浔耳朵尖,劝完酒又遛过来接话道:“邱大公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还念叨五小姐,人早就离席回家梦周公了。”说着伸手揽上邱方肩膀,“走,咱们继续喝咱们的。”
桓清与这头,应付完几位过来攀谈的世家公子,慢条斯理地将斗诗会上自个儿写的两幅字收起,走向人群中心的萧迦叶。后者瞥见她的身影,待她走近便开口道:“今日有劳县主大驾。夜深了,萧某派人送县主回府。”
桓清与不知他演的哪一出,偏偏不想承他的情,笑着婉拒道:“路途不远,将军盛情桓清与心领了。”说完,她目光看向一众宾客,浅笑作揖,“诸位,告辞。”
走出金雀楼,眼中唯余皓月清风,桓清与弃了车驾,和碧芜两人走上青溪大桥。
碧芜在身后打着哈欠,“赴宴这种事,下回可别叫我了,累得很。”
桓清与回头笑道:“我知道你辛苦。这个月加钱!”
碧芜挑眉,对自家小姐的识趣十分满意。
“碧芜首领可看出什么不对劲?”
“崔寺丞是今晚的大赢家。”
桓清与点点头,“有道理。”
“小姐如何看?”
“一则多了桩棋坛逸事,名声大涨,崔迪往后更好和执掌中枢、热衷弈棋的重臣们打交道;二则,送了份厚礼给萧家,萧迦叶总要卖些情面给崔家不说,没准还得回些礼。不亲近的关系也被一场赌局给撮合亲近了。”桓清与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闲聊着,“你还打听出别的事了?”
“我偷听到崔家侍卫们更衣时说起,崔家本想和容家联姻,为崔寺丞选的联姻对象正是容县主。”
桓清与闻言,怔在原地。
碧芜有些得意地笑道:“因为容县主被关禁闭,这事儿就黄了。崔寺丞竟对此非常满意,任自家兄长去收拾残局,自个儿高高兴兴地来这头赴宴。”
桓清与认真点头,“崔迪这小子还真是万事顺心。”一面又想着还得给碧芜加钱才是,忍不住笑道:“虽然我带你出来就是为了多打听点情报,碧芜首领也不用牺牲太大。”
碧芜嗤笑一声,“这算什么,那几个黄毛小子还不够姑奶奶我看的呢!”
“哈哈哈。”桓清与压住笑声,笑了一会儿才道:“这话你跟我说说就罢了,可别在连云面前胡说,到时候连着我一块儿被数落呢!”
碧芜倚在桥边,看她笑得开怀,不禁问道:“小姐分明不想赴宴,为何勉强自己?”
月光下,风平浪静。金雀楼上,歌舞休歇。
桓清与站在青溪大桥中央,眺向夜色深处,“还一个人情罢了。”
“提前付账的买卖,成交了还得贴一笔款子?”明摆着亏本生意,这才是碧芜想不通的地方。
桓清与知道碧芜是在说此番为了让萧家帮忙,她已经供出了一个李守缊,况且曾良下台,得益的也是萧家,若再还什么人情,不划算。
“不下饵怎么钓大鱼?或许,我也是在看他会不会做生意呢?”
碧芜目露精光,暗叹自己真是没跟错人。一回合才结束,她又率先出招了?
话是这么说,桓清与却有几分心虚。若是对方不上钩,她赔下去的可是桓家的本钱,须得谨慎行事啊......
夜空深处,星子散乱。
她想了想,父母、舅舅、二叔潋娘,乃至先贤典籍,从没有人告诉她,若一个人不喜欢她,她要怎么把这人勾到手?
激流勇进还是悬崖勒马?
怅惘间,平静的水面漫起一层薄雾,江岸楼宇树影纷纷消失在迷雾中。
“起雾了,回吧。”
话刚说完,桓清与忽然感到桥下暗流涌动,数丈开外的水面迅速下陷形成漩涡,漩涡不断向前推进,激起层层浪花向外翻滚。巨浪在江面上横扫而过,饱含水汽的夜风扑面而来,碧芜立即上前将桓清与挡在身后。刹那间,桓清与依稀看见漩涡中心有嶙峋的暗礁露出水面,暗礁上站着两个黑色人影,其中一人碧眼鬈发。
两人一刹而过,桥下水面继续下陷,漩涡引发的浪潮、水雾和湿重夜风袭向整座青溪大桥。水汽沾湿眉头鬓角,呼吸也变得费力,一股怪异的恐惧笼上心头,令桓清与毛骨悚然。
待缓过一口气,她才开口问道:“碧芜,你看见了吗?”
碧芜依旧挡在她身前,一动不动。
桓清与立即上前检查她的情况,只见她双目放空,一丝生气也无,又握住她的脉搏,舒缓微弱,二话不说便将人横抱起来,赶回桓家救治。谁知刚抱起这身高近八尺的姑娘,碧芜忽然醒转,幽幽问了一句:“小姐你在做什么?”
桓清与即刻停下脚步,呆在原地,“你没事了?”
“我有什么事?”
桓清与松了口气把人放下,甩了甩胳膊说道,“吓我一跳。”
“出什么事了?”碧芜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方才水中出现异象,江心下陷,漩涡中浮现一块暗礁,暗礁上有两个人。”正说着,那股席卷全身的恐惧再次涌上来,桓清与感到不适,“我怀疑有人潜入金陵。”
碧芜听得迷糊,摇头道:“我只记得起雾了,然后......就看见你抱着我。”
究竟是谁的记忆出错了?桓清与思量一瞬,目光扫过重归平静的水面,看向灯火依旧的金雀楼,“你先回府找谢总管看伤势,叫桓徵来金雀楼接应我。”说完便转身往金雀楼方向去了。
碧芜有些担心,但金雀楼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让桓清与出事,想了想还是即刻回府找援兵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