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搬到意大利的第二天,及川彻找上门。
用的借口相当拙劣,如果是飞机延误航班因不可抗力取消,他的可信度还高一点,但他一边说着“我买票的船被炸了”一边顶着我怀疑的目光往门缝里挤,我信他才有鬼了。
“你怎么找上门的?”我堵着不让他进。
“ins上不是有照片吗?”
“不要转移话题,我可没在上面发具体地址。”
“好嘛……”他嘟囔,“我和我妈说我在意大利遇到问题,阿姨告诉我可以来这里找你。”
我汗颜,侧身让位。他都搬出我妈来了,我没什么拒绝的空间。
几个月不见,及川彻依然轻车熟路,先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水,又大咧咧坐在我新买的布艺沙发上,晒着日光,说你选的地方可真不错。
我叹了口气,双臂搭在他肩膀,微笑着侧过头,终于抛出了五分钟以来我们第一句有效对话:
“你遇到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
“哈。”我转身去洗着杯子。
他也起身,讨好般接过,顶着我疑惑的目光,冲我笑;嘴也张张合合,贴近。
“如果知道一件事情注定会失败,你还会去做吗?”
及川彻极少流露出这样犹豫的神情。就算是十几年前,他决定孤身一人去阿根廷还瞒天过海不告诉我的时候,他也未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不然我绝对不会在去送机、临走前二十分钟才得知他的选择。
眼前的这般景象极其少见,我也不得不正襟危坐,摆出一副“你的人生就交给我决定”的精英人士姿态,又在他含笑的神情中败下阵来。
“会的。因为我这种人绝对会孤注一掷,抓住微小的可能性紧紧不放。虽然赌徒心态不可取,但不管来几次我都不会长记性。所以我人近三十还跑来意大利。”我扶着额头,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你不也和我一样?”
“喂喂喂,我们还年轻呢。”他不服地嚷嚷,然后默然,盯着手里的咖啡杯不知道想些什么。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手机叮咚一声传来当日的新闻推送。首当其冲的就是关键字“及川彻”的相关消息:
《难以置信!圣胡安俱乐部正选二传被针对,或无缘奥运?!》
我看向他,这回轮到他无所谓地冲我耸耸肩,唇角带笑。
2.
“你说的注定会失败的事情,不会是你想带伤上场然后参加人生最后一次奥运会吧。”
“呀……那倒不是,我说的明明是你绝对不会收留我一个礼拜让我住在你家还睡在你床上。”
“你会让前女友和自己睡一间房吗?”
“如果加上十几年青梅竹马、难舍难分、旧情复燃的前提条件,我会答应的哦。”
油腔滑调。
我嘴角抽抽,自暴自弃地看下一个新闻。主角还是及川彻,被狗仔拍到在体育馆和一位年轻女□□谈甚欢,而标题沿袭了花边新闻的传统,取得暧昧又夸张。偏偏当事人还在我边上添油加醋地提问:
“所以你是同意了吗?”
我瞪过去。他无辜眨眼。
算了。对他没办法。
“你都私闯民宅了,我一个拎买菜袋子都费劲的人能对一位职业运动员说什么呢?”
“那就是同意了。”
我们诡异的同居生活开始的标志是他睡在我家客厅的沙发床上。
床不大,他一米八多睡在沙发床上需要蜷缩,看上去难得较为可爱。但第二天晚上他回来,就抱着被子问我能不能在我房间打地铺。问他,说是天气太热了,客厅空调效果差。
我抱着双臂,装模作样沉思。
尚为情侣身份时,他就总能踏在你底线前边试探,等你反应过来已经一退再退。
对此,最简单的应对方法自然是干脆利落拒绝,不给他留下回旋余地。可及川彻到底是及川彻,单一个名字就能得到特别的对待。
小时候他一稍微撒娇我就什么事都拒绝不了,被岩泉一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光如此看了十几年。
如今的我依然对及川彻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步前放句狠话:
“那你晚上可不能打呼噜。”
“当然不会的啦。”
他快速铺好床,在我躺下之前乖巧盖上被子,眨巴眨巴眼睛,和我说晚安。语调与过去如出一辙地轻快,含着笑微颤。
高中修学旅行,我们这届青叶城西去的京都。晚上他约我出门,我们往下鸭神社走去看萤火虫,顺着水池边的零星光亮,慢慢走到闪烁的光点中心。他牵着我的手,我借着萤火偷偷看他的侧脸。
那时我想的是,及川彻不愧是我们学校蝉联三年的男子人气榜榜首。
优越的外貌条件加上风云人物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受欢迎。
世界归于黑暗的那几秒,我依然于脑海中勾勒他的线条,思绪自顾自往下运转:我答应他的告白,是希望保有他的特殊对待、希望“及川彻女朋友”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积极影响,还是真心喜欢?
胡思乱想没有结果。直到及川彻略有不满的声音贴着耳廓传来,我才吓了一跳,注意力回到他身上。
如今,他的长相在帅气层面更显精进,我却没有什么身份再去纠结当初的那个问题。
等到及川彻咳嗽两声,我才恍然大悟,装作不紧不慢的样子,慢慢挪动到被子里。房间内隐约从地板上传出一点抖动和气管震颤的声音。我出于某种羞恼的心态开口:
“喂。”
“什么?”
“不准笑。”
“哦……”
我眼皮一跳。
这人不会真想和我复合吧?他要真提,以我的颜控属性加上本身藕断丝连的旧情,我很难拒绝。
当初分手还是仗着异地,手机上噼里啪啦打了一大段话点击发送后就装鸵鸟玩消失,不用面对当事人的质问。
现在怎么办?
3.
及川彻倒是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旧事重提的空挡。他借住,家务一力包下,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围了围裙,非常适应家庭主夫的新形象,甚至有闲心每天我临出门抛飞吻。
我的旅行日程安排得松散,毕竟脚下城市的地砖都融入了不少风土人情,还会在下雨天玩跷跷板游戏。及川彻的加入并没有影响我的行程,我们对彼此还是熟悉,他说上半句我就能猜到下半句,我抬手垂眉他也会配合我玩些角色扮演的游戏。
只是好景不长,房东的女儿似乎要回家,找我商量续租事宜。我的意大利之旅不得不大大缩断,直接砍半。祸不单行,银行卡也出了些问题,和日本那边对接需要三到五天。
我不得不考虑用什么方式度过这几天——没了银行卡,我身上的现金只够我吃一顿意大利面配卡布奇诺。
在想起可以找及川彻帮忙前,我已经神速地解决,只在饭桌上留下为期半小时的抱怨时间:在当地找了份寿司店的临时兼职,用以填补短租房房租水电的空白。
那几天下班,我在门口还没掏出钥匙,及川彻就笑眼盈盈开门,甚至还有闲情雅致说一句“欢迎回家”。一两天还好,持续四天我终于忍耐不住,说及川彻你想干什么不妨直说。
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一小团米饭,迟迟不肯送入口中。我叹了口气,率先品尝他于欧洲第一次下厨做的西红柿炒蛋。出乎我意料,它算不上美味,但绝对比欧洲某日不落国的中餐厅来得好。
“进步很大嘛。在阿根廷终于学会了?毕业缠着我教了你一个礼拜,我那阵子都快吃吐了。”
“哼哼。多夸一点?”
“……得寸进尺。”
我没好气地摇头,他则淡淡一笑后开口。
话题并非轻松,我只得庆幸自己已经吃完,不然久违而满溢的焦虑把人吞没,可就没心情吃了——就算是西红柿炒蛋也不行。
及川彻的低气压立场让人恍惚。初中他和岩泉被白鸟泽压着打的时候,高中决定毕业去向的时候,输掉人生中每一场重要比赛的赛后,他都是用这幅落寞、沉寂的表情,静坐在体育馆背后的长椅上,手肘压着膝盖。而我每次都坐在他邻座,抱着旅行推荐刊物,等他终于解除“美杜莎石化”状态,再紧跟其后,问他今天晚上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他用恶狠狠的语气说好,或者带着哭腔拒绝,这件事勉强算作过去。
这次我却看不懂。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表情也不算回避,仿佛在我这蹭了一周饭只是临时起意、一时兴起,话却像落地惊雷:
“我应该不能在奥运会上场了。”
理由很多。室内排球为了保持球感向来没什么防护,皮肤擦伤是家常便饭,对他而言,更致命的是骨折和半月板问题;伤后复建结果不理想,医生不建议上场;技术不足或是水平下滑,被评价为巅峰期已过。他尚未开口,我已经根据情况进行胡乱猜测,问他是因为伤痛吗?是因为赛前评估吗?
他没回话。
我只好平淡地接下去叙述:是吗,你不像因为这些屈服的人啊。我认识的及川彻,似乎会为了站上顶级排球赛场更不顾一切?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对我贴的标签表示赞同,然后垂下头,额头搭着我的肩膀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管你在哪个队伍、哪个国家、什么地方打排球,我都会永远支持你。不管我是什么身份。这种事情我早就说过了吧?”我略有艰难地环抱他,“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好了。你可是及川彻啊。”
他会成功的。尽管那道路并非平顺、多为曲折。对象是他的话,我在心里总为他保留一份特别,竞选资格也好,首发名额也罢,尽管旁人对他的评价总是掺杂“平庸”“遗憾”等词汇,我也仍旧觉得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才。
或许是我的感情过分外露,他半抬起头,看向我,眼中含有一丝说不上轻松的笑意,耸耸肩膀:“那你周末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我挑了挑眉,答应下来。
4.
腾出周末的空闲并非难事。身为关西人的老板非常好说话,听我说要停工,问清理由后,还热情地问我需不需要借车。
我觉得阿根廷和日本驾照在异国使用还是比较勉强,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周末我俩就在地铁站台罚站,随即挤进一团糟的车厢。
“你要去意大利哪个球队的俱乐部?”我摸下巴。常去的酒吧店主喜欢看排球,最近播放的就是欧洲的排球联赛。意大利的最后成绩似乎是前三。跟着及川彻跑了这么多年体育馆,我多少能看出一点内行的门道。
那个意大利什么什么俱乐部,排球打得应该不错。
及川彻开口,我一个字听不懂。
他说的名字拗口得很,在我耳朵过了一遍,在我脑子过了一遍,还是没听进去,只有几个声调奇特的音节较为熟悉,脑内搜索的结果是几张略有印象的脸。
“他们的二传风格和你有点像哦,长得也很好看。虽然你们二传似乎本来长相就普遍偏高。”
“当着我的面夸别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碰碰我的肩膀,搞不清是委屈还是撒娇多一点。
我抓住他的衣角,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及川彻心领神会闭上嘴,将待机动作变更为刷手机。
那个下午我坐在俱乐部的会客室外喝了三杯卡布奇诺。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一概不知,他司的八卦我倒是听得七七八八,甚至包括门口左拐第三各店铺面包店老板的营业时间小故事。
前台小哥非常热情地聊天,夸奖的话三分钟都不重样,听得我脸红。
他第四次喊我“甜心”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及川彻拍拍我的肩膀,看了他好几眼,语气怪异地问我聊天内容。我没憋住笑显得更加百口莫辩,只能反而问他谈了什么。
及川彻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我偏过头,他左手紧靠耳边呢喃:“秘密。”
“哼。”
“等事情结束了,我都会告诉你的。”他眯起眼,“反倒是你,刚才聊什么呢?聊得很开心呢?”
我也竖起一根手指,做噤声的手势:
“秘密。”
5.
及川彻从意大利的排球俱乐部回来之后,迅速收拾了行李回到阿根廷,顺道以“体验南美风土人情”的理由,连拉带推地捎上了我。在他的帮助下,漫长繁琐的退租、告知、辞职、收拾行李部分都顺利完成,我说他是“绑架”。他倒是戴着墨镜,得意洋洋地打开平板,分给我一只耳机,说我可是看穿了你的想法才这么做的,真要是绑架,你也是我的共犯诶,罪名怎么算?
平板里播放的是很符合他风格的《一步之遥》,我忐忑不安的心就这么奇异地被安抚下来,假装生气会露馅,只好嘟囔着说这次就放过你。
一觉睡醒我靠他肩膀上,他半边身子麻了,我半边身子也麻了,我们俩只能拧成麻花,像中□□动会两人三足比赛一样走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飞机抵达的时候已是傍晚,夜色掩盖了我们的丢人行径,等走到接机的出租车前,我们两个已经恢复人形,齐齐坐到后座。
我问他行程,他向我炫耀般展示自己的预定,双人票,远洋观鲸。我感慨他的财力雄厚,他则大声质疑,说一年无休偶尔度个假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对对对,当然没问题啦我们的及川大人。
行程紧得几乎没有误差,我们需要用跑步的方式度过许多串联它们的间隔。住所的上下楼,车站与的士车门间的马路,检票口与轮船摇晃的长道,都能听见风暧昧的喘息。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站在甲板上,要一手靠栏杆一手拉及川彻,毫无形象地大口呼吸,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笑着揽起我,做了个毕业舞会上的开场邀请动作——全青叶城西三年级,只有这家伙大逆不道,根本没按老师说的来,擅自创新了一个背身邀请,我当时差点没给他吓个半死。
轮船的开场音乐响起,恰如其分。我抬头挑眉,他歪头回应。
“不会太危险了吗?”
“是有点。那不跳了?”
所以说及川彻看人的水平实在高超,全被他轻浮的表象遮盖了。我叹气,出声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我偏不。”
他垂下眼睑说遵命,身体则顺应气氛开始移动。我紧跟,踏入他双脚间的空白键,踩中背景音乐第一拍的音符。
当初他邀请我跳舞,可以说抱有巨大的决心。我的肢体动作就像他的数学成绩一样,不算惨不忍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那首舞曲三分四十五秒,我踩了他二十次鞋子,从后脚跟到前脚掌到脚大拇指,一个不落。
青涩的年纪已经过去,我轻跳,旋转,落入他的怀抱,又奔逃。我们手掌交叠,衣摆轻旋,摇晃过数次颠簸浪尖。船未拉响汽笛,我已经有些头晕,及川彻调笑般扶住我的腰,说我这是投怀送抱。我垂下眼眸。
那时暮日西沉。
6.
二等舱的轮船南下航行,把我们载到火地岛的港口。
船上的饮食是各种各样的鱼,现捕现杀,端上来感觉能用鱼尾甩我两巴掌。及川彻可恶地拍下了我诡异的表情,我想抢他手机删掉,没抢到,勉强放弃。
甲板上人员众多,轮船速度不快,要开两天两夜才能抵达目的地,自然多出许多闲暇。没有网络,我和及川彻开始还有闲心在外拍照打卡,后来只是缩在房间里,在硬盘存储翻找,点开一部说了很久的没看的电影。内容极其枯燥,是热恋期感情升温的工具电影,标准的误会错过后悔三段式,男主角长得还不好看。
我看两眼便犯困,靠着及川彻肩膀昏昏欲睡。航船微微的左右摇晃对我而言更像婴儿床的摇晃,略有嘈杂的环境音也不会吵闹,他的温度这么柔和地传递过来,大脑难眠昏沉。
我睡了一天一夜,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及川彻喊我,嫌弃我脸上的口水印,我擦干净后锤了他一拳,威胁他:如果敢说出去我就告诉岩泉一,你高二为了恶作剧,海边暑期旅行把人作业本藏起来,还被海鸥叼走了的事情。他一脸严肃,喊我大名,说你这可不能说出去啊!
我冷笑:看你表现。
说是观鲸,但观不观得到向来不看人,要看鲸。一般来说,鲸鱼捕食的时候会有大量海鸟一拥而上,试图从鲸鱼的大嘴里抢夺一点食物,运气差的会进鲸鱼的嘴,人家咽吧咽吧咽不下去,才吐出来。
所以船头一般跟海鸥走,运气不好还可以观海鸥。
计划是停留两天,如果看不到鲸鱼也就此放弃。
第一天运气不好,鱼类溯洄的地点似乎并不在附近,小船打着旋儿擦过暗礁。唯一称得上观景的,大概是航行中的游客被海鸥抢走袋装薯条。
第二天我们穿救生衣。及川彻帮我系绳子,手指灵巧地引导细线穿过该去的位置。我低头,没头没脑问他:
“你为什么想要看鲸鱼?”
“诶——要说原因的话,一下子可讲不完啊。”
“简洁一点啦。”
“这么说的话……”他犹豫一下,把我腰部的绳结系紧,“大概是想借此收获什么东西吧。”
我没去问他想收获什么东西——对这个性格别扭的轻浮役来说,能做到眼下地步已然难得。
“那我帮你祈祷吧。”
我从当地人那里学来一种向海灵祈祷的手势,左手藏起大拇指,虎口贴紧额头。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向神明传递讯息,完成愿望。
或许是我的祈祷有了作用,下午两点半,我狼吞虎咽吃掉一包鱿鱼丝,包装袋惨遭海鸥之手;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被邻座金发碧眼的美女一拍,差点吐出来。
她英语快得像顺口溜,我艰难进行完形填空,就听懂一个单词“鲸鱼”,旋即反应过来。
不远处,海洋涌动起浅色的气泡,像是在酝酿巨大的旋涡。它的周围,海鸥们收起翅膀,等待着水里的大家伙张开巨嘴,为它们漏下一两条鱼填饱肚子。
我不敢眨眼,手突然被另一边的及川彻紧紧握住,他举着手机拍视频,镜头从我的脸挪到海面。他抿着唇,看上去很紧张。
看到有人更紧张,我奇异般放松下来,心脏为眼前的奇观留下更多惊叹心情的余地。
鲸鱼露出带有藤壶的嘴,再露出那充满白色褶皱的腹部,激起足以让小舟远行的浪花。它某一瞬间和我对上视线,与此同时及川彻捏紧我的手。
我扭头。
“你有灵感了?又能去打奥运会了?”
“新招式。”他强调。
“哦。新招式。”
我重复他的话,眼睁睁看着他手滑,把手机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7.
我小时候最讨厌的运动是排球。
国小的体育课,只有这项运动我完全学不会。无论是垫球、托球,还是接球,都称不上熟练,最后的考核也是靠及川彻和岩泉一的陪同练习才堪堪及格。
而我的两位发小则完全不同。他们会在周末和假期去参加儿童排球教室,会在课间跑去打扣球练习。发现我落单,这两位还会拉着我加入其中。我打得要死要活,为了减少训练时间,随便问些问题。其中一个是问及川彻为什么打排球。
他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给了我答案:
最开始是因为觉得二传很帅气,能够组织队伍的进攻,能够掌握赛场的节奏;后来是觉得打排球很开心。
结果到最后我也没有发现打排球有多么快乐,充其量托他们的福,算是开始喜欢体育场的味道。这股味道伴随我度过数年,从小学起始,高中为止。学园祭时我应他的邀请给他送水,体育馆内挤得水泄不通,有学弟注意到我,说学姐,及川学长让我来接你,我们去边上看吧。我硬着头皮和他往场地里挤,挤到休息处和毛巾站在一起。
拨开人群时及川彻正在托球。
他的刘海腾空,一瞬间露出额角。汗珠飞溅,被光打得耀眼而夺目,像舞台之上的聚光灯。排球恰到好处、不快不慢,正正好飞到岩泉一手前。我的发小挥舞手臂,把它狠狠拍下。
比赛胜利。
及川彻看到我,跑过来,说你终于来了,来得太晚啦,我刚才发了个最精彩的压线球,你没看到吧?
我抓着水杯:是啊,我没看到呢。
他得意地将排球在指尖转圈,像是要托举什么、或者预备托举什么,于是轻快而沉凝。
那你接下去可要好好看着我。我等下,还要再发一次球。
下一次轮到及川彻发球,果然如他所说,又是一记完美的跳发压线球,连续得分四次,引得球场阵阵欢呼。
不过,正式比赛的及川彻并没有这么游刃有余。我的两位发小搭档这么多年,依然没能夺下冠军的宝座。再后来,我从岩泉一那里得知了他打算去阿根廷的消息,并得到本人的确认。
对于他的决定,我无可置否:想要获得什么的话,为此付出努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到底我们都一样。我当初高中毕业进入名牌大学,在上市公司上了几年的班攒下不少钱,便毅然决然辞职,跑到世界各地旅行。
当初来意大利多少掺杂个人恩怨。
及川彻高中和我打赌,说要和我比比谁先去意大利,我自然不服输,顺理成章应下。只不过现在,我已经忘记我们的筹码是什么了,只是固执地想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胜利。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他还记不记得这回事都另说。
8.
环球旅行结束、回到日本两个月后,我收到及川彻的预告短信,比他的大驾光临提前五分钟。
一如既往地轻车熟路。我都没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新住址的,他就自顾自解释起来,说问了我的父母,又找了和我交流密切的岩泉一,整个人腾腾冒着热气站在门外。
我嘴角抽抽。
所以说青梅竹马就是这点麻烦,都留不下什么隐私空间。就算分手后我当缩头乌龟溜之大吉,也不得不和他在新年第二天拎着年糕见面,交换新岁贺卡。我记得那年的贺卡上,他祝我事业顺利感情美满,我祝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贺卡的内容倒是没有灵验,他的小小报复心我倒是看了个七七八八。
三秒钟后,我侧身让步,他钻进我家浴室,说明天再坐新干线到东京。
“那么,理由呢?”
“嗯?”
“你来我家的理由。你不会是为了到我这里蹭张床,才从东京跑到仙台的吧?”我拿着旅行杂志,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脑袋。
“嗯——不是说好,等尘埃落定之后,把一切都告诉你吗?”
“你真的想说吗?”我发问。
“当然。及川大人是这么不讲信用的人吗?”
他说这话倒是轻松,我却不得不为他突然的敞开心扉预留出空档,于是放弃欣赏美男冒热气的景色,塞给他几年前存放在我这的男士浴衣,强制性地拽着及川彻出门参拜。
“说你那冗长繁琐的及川小故事之前,先陪我抽新年签文吧。”
他来我家总是要存点衣服,此时终于派上用场。洗漱完毕后,我们出门。
及川彻吹头总不喜欢吹全干,末梢微湿,被北方的风一吹就冻上。我把下半张脸全藏进围巾,心想及川彻不愧是及川彻,成年了还和高中生一样抗冻。他则非常自觉地牵起我的手,说今年抽什么签好呢?事业签,还是姻缘签?
他说“姻缘”的时候咬字刻意,目光直接,明显在看我。我却不想留下余地,遂开口:
及川彻,你不妨问得再直接一点。
嗯?你觉得我应该直接问什么呢?
真是狡猾。我恼羞成怒地扯下围巾,将其揉成一团,抓在手中,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我可不要再逃避了。
“你是来找我复合的吗?”
他终于笑了,点点头。这笑容中藏着他在人际关系中无往不利的答案。
“那你答应我了吗?”
“我拿你有什么办法?”我抱怨,“事业签你还要抽吗?”
“明天去吧。”他抱住我,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
“我想先把你错过的时间告诉你。”
“……说得那么肉麻。”
9.
我俩莫名其妙出去冻了一圈,我一回来就钻进被炉,试图用暖和的布料把自己裹成团。
我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说吧。
谈心不应该先聊点别的进入状态,再进入话题吗!这样太突然了吧!
你要说就说,别拐弯抹角的。
他表示抗议。我表示抗议无效。
这种事情说出来可是要做很久心理准备的!
从你来找我开始算,少说也五个月,你还没想好吗?
他不说话了,默默凑到我边上,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播放红白歌会中的当下流行歌曲,歌手我并不熟悉,唱得倒是很好听。
及川彻不反驳了,靠着我,毛茸茸的脑袋比被炉还暖和。他垂下眼跟唱,歌词是“最后的最后我仍然不能得偿所愿,就算那样我也还要坚持下去吗”,唱到这句他气急败坏地剥开木桌上的橘子,非常可爱地抱怨几句,发现我在偷笑后,气势渐无。
等音响里开始播放昭和曲调,他终于再次开口:你知道……我高中毕业去了阿根廷,在那边待了几年的事情对吧?
嗯。我知道。
加入俱乐部之后,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当上正选。教练认为我的二传技术没有问题,但在和队伍磨炼上,尚且欠佳。
他垂下眼睑。我转过头。
再多露出一点生涩的表情,再多阐述一些你经历的、我未曾旁观的过去,再多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
我捧着他的下颚,想象着细胞如何构成搭建他的眉骨与鼻梁,想象未知的事件如何构造出面前的人。及川彻坦然对上我的视线。
他于是终于告诉我,那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球队的招式被对方球队破解,二传被尤其针对。对方主攻手喜欢用战术包抄他、消耗他的体力、用落点破坏他习惯的打法。恰巧遇上俱乐部的教练更换,新教练更偏好另一位打法更具表演性的二传,他的出场逐渐减少,甚至失去了决赛正选的地位。
虽然在险些失去奥运会参加资格之后,教练调换,他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却不能再墨守成规。
奥运会终究不一样,国籍,教练背后的派系。个人水平并非凌驾于一切之上。他的确失去了这一次机会。
但未来不同。
他依然年轻,他还有很多机会去改变自己的思路,去利用自己的长处,让队伍发挥出百分之两百的战力。这里天才云集、群星荟萃,是万里挑一不止的伟大舞台。象征胜利的部分如此甘甜,所有人都妄图成为唯一的主角。及川彻想要留在这里,及川彻想要战胜他们。在竞技体育的赛场上有太多东西值得观赏,他需要更多、更多地留在这里。
他必须要尝试一种新打法,在过去许多场比赛中累计下的东西应该发挥他们的用处。为此,就算要抛弃一些东西也理所当然。
毕竟他从来没有顺理成章、一帆风顺得到过什么。
及川彻说到这里被我谈了个脑崩。
“喂。当时可是我先和你告白的。”
“你是特别的,算是例外。”他蹭了蹭我的鼻尖,垂下眼笑了笑,“而且那个时候我们分手了。你说自己的生活会有太多变化,没有办法兼顾我的情感需求……”
“又没骗你。你之后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了一个星期?”
“嗯。是休赛季。”
“所以你当时问的东西,就是这个吗?单纯的排球比赛掺杂了更多的东西,你没想好要怎么选。”
以及川彻的洞察力,绝对不会看不出来教练的目的。只是日复一日的练习不会说谎。
他当时留宿的时候也带着排球,刚开始还得意洋洋给我展示上面他偶像的签名,我一提当初被他妈妈洗掉的签名衣服,他就投以幽怨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那段时间,是他无路可退的时候吗?
如果是,那我可确实如他所说,是他特别的人。
“可能还要更多吧。”
“嗯?”
“努力太普通了。谁都可以努力,而努力了也不一定有结果,它只是我触碰梦想所需要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把什么东西当做一生的追求,太过沉重了不是吗?人生应该更富有变化吧。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对他来说,排球是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或多或少能知道一点。想赢,想站在最高的舞台,因为觉得很帅气开始打排球,因为觉得很开心一直打排球,因为不服输继续打排球。这就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构筑人格的十几年他这么度过。它也这么成为他的一部分。
而我必须承认,我喜欢的就是他的不服输。
不然怎么说成长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呢?
高中还在相信努力一定会有结果的及川彻,现在和我说“努力也不一定会有结果,它只是我触碰梦想需要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笑得止不住声,在他抱怨之前一股脑拉住他,抢先一步把他精心准备到头发丝尖儿的造型弄得一团糟,最后捧起及川彻的脸——他还顶着鸡窝头。
“那就一起去更高的地方吧。”
10.
后来故事会怎么样呢?
及川彻的排球生涯没有结束,他说要登上奥运会的舞台,世界将会看到他的发球和精巧的传球技艺。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的是,如果是及川彻的话,一定能够做到的。
他的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奇迹,我们所说的命运也并不垂怜于他。好在,及川彻也并不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命运。如果所谓命运真实存在,大概只有“及川彻会一直打排球”这一条,才是专属于他的命运吧。
明明拥有许多捷径可供参考,可他偏偏选择了一条最为泥泞的道路,并且要一直走下去。
我想,及川彻的话,最后肯定不会输的。
当年的奥运会,及川彻没有上场。他坐在观众席,向我解释场上跑动球员的动作与暗示。我点头称是,把目光从场上放到他的身上。
他说话的时候双眼发光,嘴角上扬,看上去恨不得自己上去。注意到我的目光之后,牵起我的手:下次奥运会你还要来。来看我的比赛。我会让你看到世界第一二传的进攻的。
好呀,我最喜欢看及川彻打排球了。
几年后的巴黎天气依然不好,下小雨。奥运会开幕式上及川彻挤在船的栏杆边朝镜头挥手,头发修剪成爽朗的长度,笑容明快。高昂的法语唱腔他听不大懂,只是轻轻跟着旋律晃动,发顶微微翘起几根头发。我按下快门,照片里有人闭着眼,有人欢快地笑,烟火留有绽放后的光亮。
照片里的及川彻也理所当然拥有一个年轻人应有的一切:开怀的笑,包容的心,对未来的希望。连续几十张、几百张的相片中,某个瞬间他看向我的镜头,眼中仍有光亮。
我发觉他仍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依然可以不把困难放在眼里。
于是,那一天,我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句子:
这位大器晚成的排球二传选手,终于将要迎来他的时代。
那将会是一个闪耀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