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渊,乃是三界闻名的禁忌之地,传说连上古神明在此陨落,其怨念与魔气经年累月凝聚不散,终化为此般绝域。
放眼望去,浓稠如实质的魔气仿佛凝固的黑色血液,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与腐朽的铁锈腥气,吸入肺腑,宛如刀割。天光在此湮灭,唯有永恒的、令人绝望的灰暗笼罩四野,死寂之中,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恐怖存在。
九漓立于这片绝地之中,心跳如擂鼓,与周遭令人心悸的死寂形成诡异反差。她并非孤身一人,身侧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也是她深入此地的勇气来源——星沉。
然而,这份依靠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轰——!
一声撕裂寰宇的巨响猛然炸开!翻涌的魔气深处,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漆黑光柱,携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悍然劈出!它所过之处,光线扭曲,空间仿佛都被撕裂,发出令人齿冷的“滋啦”声,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直轰九漓面门!
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九漓只觉浑身血液瞬间逆流,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她想动,想躲,想运起法力抗衡,可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沉重得无法动弹分毫。那冰冷的死亡触感已然拂上面颊,激得她额前碎发狂乱飞舞。
要死了……
这个认知如同毒刺,狠狠扎入她的脑海。
她甚至能预见自己下一刻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景象。绝望之中,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猛地扭过头,望向身侧——
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星沉那双总是蕴藏着温和笑意的眼眸。
然而此刻,那双眼眸中再无平日的沉稳与暖意,只剩下一种……碎裂般的光芒。如同价值连城的琉璃盏被狠狠摔落,裂纹遍布,每一道裂痕中都倒映着她惊恐绝望的脸庞,以及一种她此刻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眷恋与决绝。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漫长到她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每一丝情绪的剧烈变幻,漫长到她能感受到死神冰冷的指尖已然触及她的眉心。
就在她闭目待死,以为神魂即将被那毁灭性能量彻底碾碎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力量,一股与她所感受到的毁灭冲击截然不同的力量,骤然包裹了她。
这力量初时温和,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如同冬日里倾泻而下的一缕暖阳。然而,在这温和之下,是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决绝!
来自星沉!
他甚至来不及看她最后一眼,给予一丝安慰或告别。没有!他只是凭借着她无法想象的本能,或者说,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守护意志,燃烧了毕生修为,榨干了所有灵力,化作这石破天惊的一推!
“唔!”九漓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既霸道又温柔的巨力猛地撞击在身上,将她如同断线风筝般,狠狠地向后推去!
而在她原本立足之处,那道单薄却笔挺的身影,已义无反顾地、完完全全地迎上了那道吞噬一切的漆黑光柱!
他以脊梁,为她撑开了最后一线生机!
“不——!!!”
九漓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嘶哑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不愿置信。她人在半空倒飞,目光却死死钉在前方,眼睁睁地看着——
“噗!”
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出现。那蕴含魔神之力的漆黑光柱,在触及星沉背脊的刹那,并非物理层面的贯穿,而是一种更为恐怖的、规则层面的——抹除!
光柱透体而过,从前胸射出,没有鲜血,没有伤口,带来的却是比肉身毁灭更加彻底的、针对神魂本源的湮灭!
滋啦——滋啦——
细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声响蔓延开来。那并非金铁交鸣,也非布帛撕裂,而是仿佛最坚韧的神魂丝线被无情扯断,最璀璨的□□被硬生生研磨成齑粉,最终归于虚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星沉的身体在光柱贯体的瞬间,剧烈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山岳正面撞击。
然而,他脸上……竟没有流露出太多痛苦的神色。或许是那毁灭来得太过迅猛与彻底,连痛感都来不及传递。他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双曾盛满星辰大海的笑眸,在电光火石间,经历了震惊、茫然,最终,所有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灰白。
那灰白,比葬神渊的万年玄冰更冷,比永夜更令人绝望。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逸出带着血沫的、破碎的气音:
“……阿……九……”
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狠狠砸在九漓的心上。
九漓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岩石上,五脏六腑仿佛移位般剧痛。但她浑然不顾,几乎是立刻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徒劳地伸出手,朝着那道开始消散的身影拼命抓挠。
她的指尖,未能触及他温热的肌肤,未能感受到他衣袍熟悉的纹理。只碰到了……他衣角因能量冲击而碎裂的一角布料。以及,更多让她魂飞魄散的东西——
从他被光柱“穿透”的地方开始,他的身躯,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开始消散。
一点,一寸。
先是由实转虚,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继而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弱莹光的光点。这些光点,冰凉刺骨,毫无温度,如同寒冬呵出的白气,又似萤火虫生命尽头最后的光辉。它们挣脱了星沉逐渐模糊的形体,袅袅地、无声地向上飘升,融入葬神渊那永恒昏暗的天幕,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转瞬无踪。
“不……不……不要……”九漓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她仰着头,那双原本璀璨如旭日的金色眼眸,此刻瞪得极大,血丝遍布眼白,瞳孔却紧缩如针尖。她死死盯着那些不断飘散的光点,看着它们从自己徒劳伸出的指缝间溜走,带着彻骨的冰凉与决绝。
她看着星沉的轮廓在眼前迅速模糊、变淡,如同一幅被水浸染的丹青,所有色彩与线条都在无情地流逝。
她看到,在最后那一刻,那已几乎完全透明、只剩淡淡虚影的轮廓,似乎耗尽了最后残存的力量,极其艰难地、努力地想要转向她这边。
那已无法分辨五官的、透明的面容上,最后掠过的情绪,并非痛苦与怨恨,而是……深切的,如同无尽之海般的遗憾,与浓得化不开的……不舍。
他还想再看看她吗?
还有未竟的话语吗?
是否……也同她一般,觉得这一切,结束得太过仓促?
然后——
再无然后。
那最后的虚影,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沙画,哗然碎裂,化作一片更为盛大、更为绚烂、却也更为短暂的光之碎屑。
纷纷扬扬,宛若一场逆流而上的、冰冷的星辰之雨。
最终,光雨落尽。
那片空地之上,空无一物。
无血,无衣,无他随身之物。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仿佛那个名为星沉、有着温暖笑容和坚定眼眸的男子,从未存在过。
唯有葬神渊令人厌烦的魔气,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盘旋,发出呜咽般的风声,重新填满了那片虚空,也灌满了九漓的耳膜。
然而,于九漓而言,魔气的呼啸犹在,她的世界,却自那一刻起,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她维持着伸手向前、徒劳抓取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纹丝不动。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残存的生命。眼泪早已失控,如同决堤洪流,汹涌而出,划过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一滴滴砸在身下冰冷漆黑的岩石上,晕开深色湿痕,又迅速蒸发。
心脏位置,传来阵阵剧烈的、绞榨般的痛楚,痛得她几乎蜷缩。那是同心契的反噬。昔日盟誓,同生共死,心意相连。如今,他神魂俱灭,契约另一端彻底崩断,这反噬便如同最残酷的刑罚,施加于她身。
可这肉身之痛,又如何能与……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半的空洞相提并论?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仿佛有最钝的刀子,在她心口最柔软处,反复切割,生生剜走了一大块,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灌满刺骨寒风的巨大窟窿。空,无边无际。冷,彻心彻肺。生命里所有的色彩、温度与意义,似乎都随着那飘散的光点,一同逝去了。
星沉。
星沉啊。
那个会在她顽皮胡闹后,无奈又纵容地揉着她发顶,温柔唤她“阿九”的星沉。
那个会在她因青丘重担疲惫不堪、独自蜷缩角落时,默然相伴,无需言语的星沉。
那个会在她修行遇阻时,耐心引导,眼中总带着鼓励与信任的星沉。
那个笑起来,眸中仿佛落满了星辰的星沉。
没了。
就这样……没了。
为了救她,在她眼前,被那该死的魔神之力击中,落得个……神魂俱灭,尸骨无存的下场!
是她……都是因为她!
若非她执意要来这葬神渊寻找解决青丘危机的契机……
若非她实力不济,危机来临反应迟缓,还需他舍身相护……
若非她……他岂会死!
无尽的悔恨与毒蛇般的愧疚,瞬间将她吞噬、缠绕、勒紧,窒息感扑面而来。她再也无法支撑,猛地蜷缩起身子,如同身受重创的幼兽,紧紧抱住冰冷的手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不再是无声流泪,而是从紧咬的牙关间,一点点挤逸出来,低沉而绝望。
她抬起一只颤抖不止的手,举到眼前,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方才……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衣角碎裂的触感,与那光点冰凉的余温。
可现在,空空如也。
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猛地,她攥紧拳头,用尽了全身气力!指甲瞬间刺破掌心皮肉,尖锐的刺痛传来,刺目的猩红自她白皙的指缝间缓缓渗出,滴落。
可她,感知不到丝毫疼痛。
还有什么痛,能胜过失去他?
还有什么伤,能深过心口的空洞?
她失去了她的光。
她的星辰,在她眼前,为了照亮她最后的生路,燃尽了所有,化作了冰冷的尘埃。
从此,她的世界,永坠黑暗。
再无黎明。
……
不知过去了多久,几日?几月?时光于九漓,已失了意义。
青丘,她终究是回来了。
故土的桃花,依旧没心没肺地盛放着,绚烂如霞,灼灼其华。粉白交织,连绵成片,微风过处,花瓣如雨簌簌飘落,美得不似人间。空气中浮动着甜腻花香,暖阳融融,一切仿佛与她离去时并无二致。
可这一切落入九漓眼中,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白。
她立于后山僻静处,那里,新起了一座衣冠冢。
冢由万年寒玉砌成,通体剔透,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森森寒气,靠近便能感到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恰似她此刻的心境,再难回暖。
九漓身着一袭素白长裙,立于冢前,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脸上毫无血色,眼底乌青浓重,那双曾灵动璀璨的金色眼眸,如今只余两潭枯寂的死水,空洞地凝望着碑上镌刻的名字。
“星沉……”
她轻唤出声,嗓音嘶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石磨砺过,带着血腥气。仅仅二字,却似耗尽了她全部心力。
身后,青丘狐族的核心人物静默而立。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不怒自威的老者——大长老墨渊。他面色沉痛,望着九漓那仿佛一触即碎的背影,眼神复杂,唇瓣嚅动数次,终是化作一声无声叹息,将所有言语咽回腹中。他明白,此刻任何安慰皆是徒劳。
人群最末,一道身着淡粉衣裙的身影静静伫立,正是莲月。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至几乎渗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早已深陷进掌心软肉,带来阵阵尖锐刺痛,她却恍若未觉。
她低垂着头,长睫掩映下,是翻涌不休、几近失控的情绪——那是丝毫不逊于九漓的、如同狂潮般的悲痛。但这悲痛之中,似乎还交织着别的、更为复杂的、必须深埋心底、绝不能显露人前的苦楚。
唯有她自知。
唯她知道,在那个星沉离开青丘、奔赴葬神渊的清晨,晨霭未散,雾色朦胧之际,星沉曾悄然地、避人耳目地塞予她一枚小巧的、看似寻常的护身符。他当时未置一词,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有嘱托,有关切,还有一丝……她彼时未能读懂的诀别之意。
唯她知道,在更早的时光里,于许多个连九漓自身都未必察觉的瞬间,星沉偶尔望向九漓时,那看似平静温和的眼底深处,会极快地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其中有毫无保留的倾慕,有沉静如山的守护,但似乎……还夹杂着一缕极淡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挣扎与歉疚。那眼神太过迅疾隐晦,除了一直默默凝视着他的她,恐再无第二人察觉。
亦唯她知道,自己心底深处,那份对星沉早已悄然生根、却因种种缘由,永世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深深禁锢于黑暗中的心意。那份情,或许并不比九漓浅薄半分,却注定永无天日。
而今,他走了。带着所有秘密,所有温柔,所有遗憾,化作这寒玉衣冠冢下,一场空无。
莲月倏然抬眼,极快地掠了一眼冢前那抹仿佛失却所有生机的素白背影(九漓),旋即又迅速垂首,将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风,依旧拂过,卷起满地落英,打着旋儿,悄然落于寒玉冢上,落于九漓的白衣之上,也落于身后沉默的众人肩头。
一片死寂的哀伤,沉沉笼罩了这片绚烂的桃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