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初遇

    幽冥边境。

    这三个字本身,便是一种诅咒。

    目光所及,皆是荒芜与死寂。焦黑色的土地绵延至视野尽头,龟裂的纹路如同大地上永不愈合的伤疤,散发着被地狱之火灼烧万年后特有的硫磺与腐朽混合的气息。扭曲的枯木如同垂死巨兽伸向苍穹的利爪,枝桠嶙峋,不见半片残叶,只有一种凝固了的、挣扎的痛苦姿态。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垮这片土地,没有日月,没有星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阴沉。

    稀薄却无孔不入的魔气是这里的空气,带着蚀骨的阴寒,悄无声息地渗透护体神光,试图钻入骨髓,冻结血液,并将种种负面情绪——绝望、怨恨、暴戾——如同种子般埋入心神。风声在这里失去了所有的温柔,只剩下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耳边永无休止地哭泣。

    九漓一身素白,行走在这片浓稠的、几乎化不开的绝望色彩中。

    她像是一滴不慎坠入浓墨的清露,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惊心动魄地醒目。周身流转的淡青色神力勉强撑开一片微弱的净土,将侵蚀而来的魔气阻隔在外,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然而,那无处不在的死寂与负面能量,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心防。

    在这种环境的催化下,脑海中那最不愿触及的一幕,愈发清晰、反复地上演,如同最残忍的凌迟。

    葬神渊。

    撕裂长空的漆黑光柱。

    星沉破碎的眸光。

    他身躯一点点消散,化作冰冷光尘,最终……归于虚无,什么都不剩下。

    “呃……”心脏猛地一阵抽搐,带来尖锐的疼痛。九漓用力闭了闭眼,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借助这□□的刺痛,强迫自己从那片溺毙人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不能沉溺。

    她还有必须完成的誓言。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法器,仔细地扫过每一寸焦土,每一株怪木,搜寻着任何可能与逆转生死、重塑神魂相关的蛛丝马迹。古籍中隐晦提及,幽冥边境乃是三界法则交织最为混乱薄弱之地,生死界限模糊,偶尔会有逆乱阴阳的异宝现世,或是某些涉及灵魂本源的古老遗迹显露踪迹。

    希望渺茫如星火,但她别无选择。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际——

    “咔嚓……嘶嘶……”

    侧前方不远处,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被强行碾碎的摩擦声突兀响起,伴随着一股骤然变得浓郁的、带着强烈血腥与腐烂气息的腥风!

    有东西来了!而且速度极快!

    九漓瞬间警醒,周身神力本能地激荡,指尖一簇凝练的青色狐火无声燃起,跃动着冰冷而危险的光泽。

    “轰隆!”

    焦黑的地面猛然炸开!土石飞溅中,一头庞然大物破土而出!

    那是一条形似巨蜥,却比寻常蜥蜴庞大十数倍的恐怖魔兽!它浑身覆盖着厚重如岩石般的漆黑鳞甲,鳞片缝隙间流淌着粘稠的暗红色魔气,头颅顶端,一根扭曲的、闪烁着不祥幽光的独角狰狞刺天。一双灯笼大小的猩红巨眼,几乎在出现的瞬间,就死死锁定了九漓这个散发着纯净生命气息与神力的“异物”。布满交错利齿的巨口张开,腥臭的涎水滴落,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冒出缕缕黑烟。

    幽冥地龙!而且是成年体!

    它显然将九漓视作了闯入领地的猎物,粗壮如同巨柱的尾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预兆地猛地横扫而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九漓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轻烟般向后疾退,同时玉手一挥——

    “咻!咻!咻!”

    数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狐火利矢,撕裂沉闷的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轰击在幽冥地龙覆盖着厚重鳞甲的躯干上!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狐火炸开,火星四溅,然而,那足以熔金蚀铁的狐火,竟只在幽冥地龙坚硬的鳞甲上留下了几片焦黑的痕迹,连一片鳞片都未能击穿!

    好强的防御!

    九漓心头一沉。

    被攻击彻底激怒的幽冥地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周身翻涌的魔气骤然沸腾!它猩红的巨眼死死盯着九漓,巨口再次张开,喉咙深处,一颗不断旋转、压缩、散发出令人神魂战栗的毁灭波动的黑色能量光球,以惊人的速度凝聚成型!

    危险!极致的危险!

    九漓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颗黑色光球中蕴含的力量,远超她刚才的狐火,足以在瞬间重创她的神魂,甚至……让她步上星沉的后尘!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难道……才刚离开青丘,就要……

    就在那凝聚了恐怖力量的黑色光球即将脱离幽冥地龙巨口,将她彻底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孽畜,安敢逞凶。”

    一道清越平静,仿佛山间清泉流淌过玉石,不带丝毫烟火气,甚至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的声音,如同定身咒语般,突兀地在这片充斥着暴戾与死寂的天地间响起。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幽冥地龙的咆哮与能量的嘶鸣,清晰地传入九漓耳中。

    紧接着,一道光——

    一道纯净、澄澈、温暖到极致,仿佛集天地间所有正面愿力与神圣气息于一体的白色神光,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审判之剑,又似破开永夜的第一缕晨曦,自那铅灰色的天幕深处,毫无征兆地垂落。

    它出现得如此突然,速度却又快得超越了思维。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对冲。

    那道神圣的白色神光,精准无误地,轻轻地,点在了幽冥地龙那狰狞的头颅正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下一刻,让九漓瞳孔再次震动的一幕发生了。

    那凶悍无比、防御惊人的幽冥地龙,庞大的身躯在被神光触及的瞬间,如同遇到了克星的积雪,又像是被投入烈焰的幻影,从头颅开始,无声无息地、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方式,迅速瓦解、消融。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没有留下任何残骸。

    就在她眼前,那么一头强大的魔兽,连同它凝聚的那颗毁灭光球,就这么彻底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精纯而神圣的气息,以及地面上那个巨大的土坑,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魔气被短暂涤荡一空,周围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都为之一轻。

    九漓浑身依旧紧绷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猛地抬起头,循着那道神光来时的方向望去。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自半空中,衣袂飘飘,纤尘不染地,缓缓落下。

    来人身形挺拔,姿容清绝。墨色长发仅用一枚简单的白玉冠束起,几缕发丝随风轻扬,更衬得那张面容俊美得近乎不真实,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深邃的眼眸。

    平静。

    极致的平静。

    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又似蕴藏着无尽星辰的夜空,深不见底,不起波澜。只是被他目光扫过,便仿佛能看穿一切虚妄。

    他周身流淌着温润而磅礴的神力,气息纯净而高贵,与这幽冥之地无处不在的死寂、阴森、污浊,形成了无比鲜明而强烈的对比。他站在那里,本身就像是一轮降临在无边黑暗中的皎洁明月。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九漓,在她因方才急速闪避而略显凌乱的素白衣袖,以及手臂上被魔气边缘擦过、此刻正丝丝缕缕渗透着黑色魔气的细微伤口处,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

    “在下朔风。”他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刚才随手抹杀一头凶兽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途经此地,感知魔气异动,故前来查探。”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九漓脸上,那双平静的金眸似乎能洞穿她的伪装,精准地道出了她的身份:

    “姑娘可是青丘,九漓女君?”

    九漓心中警铃瞬间大作!

    实力深不可测!

    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

    精准地道破了她的身份!

    每一个点,都让她无法不心生警惕。她金色的眼眸中冰霜急速凝聚,非但没有因为方才被救而流露出半分感激,反而充满了审视与冰冷的防备。她站直身体,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那双淬了冰般的金眸,冷冷地、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比这幽冥之地的阴风更甚。

    朔风似乎对她的戒备浑然未觉,或者说,并不在意。他既未因她的冷漠而恼怒,也未试图拉近彼此距离,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感到压迫的安全距离。

    他继续开口,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三界动荡初平,维系平衡不易。女君身份尊贵,若在此幽冥险地有所闪失,恐引青丘与魔域纷争再起,祸及苍生,非吾辈所愿见。”

    说着,他抬手,虚虚一拂。

    一个样式素雅、触手温润的白玉药瓶,自他宽大的袖袍中轻盈飞出,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稳稳地悬浮在九漓面前,距离不远不近。

    “此乃天族玉露膏,取自瑶池仙露炼制,可净化魔气,愈合金疮。女君手臂之伤,虽不致命,但魔气侵体,久则伤及本源。”

    他的姿态从容不迫,语气平淡自然,仿佛所做一切,真的仅仅是出于维护“三界平衡”的公心,顺手施为,别无他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幽冥之地永不停歇的呜咽风声穿过。

    九漓盯着那悬浮在面前的玉瓶,又抬眸看向朔风。他神色坦然,金眸平静无波,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不信。

    她心中依旧充满怀疑。

    但他的理由无懈可击,他的姿态无可挑剔,甚至他给出的药,确确实实是她眼下所需要的。手臂上那被魔气侵蚀的伤口,正传来一阵阵阴冷的刺痛。

    权衡只在刹那。

    最终,她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接过了那枚白玉药瓶。指尖触及瓶身,传来一片温润的凉意。

    “多谢。”

    两个字,从她唇齿间挤出,冰冷,疏离,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客套。

    朔风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既没有询问她为何会孤身出现在这幽冥边境,也没有提出任何同行的建议,只是静立原地,月白的身影在灰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遗世独立。

    仿佛他真的只是完成了一次路见不平、维护秩序的举手之劳,接下来便要继续他自己的路程。

    九漓握紧掌心中那片温凉,不再看他,毅然转身,继续向着幽冥边境那更深处、更危险、也更可能藏着一线生机的地域走去。步伐依旧坚定,背影在空旷的荒原上,拉出一道孤绝的直线。

    然而,走出约莫三丈远,她敏锐地感知到,身后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也动了。

    他不紧不慢,保持着恰恰三丈的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没有试图与她并肩,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维持着一段既能在他认为必要时随时施以援手,又不会过分侵犯她个人领域的微妙距离。

    九漓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瓣,金色的眼眸深处,戒备之色丝毫未减,反而更浓。

    这位突然出现、实力强悍到令人心惊、动机成谜的天族太子朔风。

    他这看似“顺路”的护送,究竟是真的为了那冠冕堂皇的“三界平衡”?

    还是……别有目的?

    前路,是未知的凶险,是魔域的诡谲。

    而身边,又多了一个看不透、猜不明的同行者。

    她的复活之路,从踏上伊始,便注定了步步惊心,波折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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