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草原的春天,从来都是由风雪和返青的牧草来定规矩。
然而今年,一个名叫夏栀礼的汉族女人,要给春天定一个新规矩。
消息像一阵卷着沙尘的狂风,刮遍了部落的每一个角落——夏栀礼,那个治好了羊瘟、预测了狼灾的女人,竟然建议将部落一年一度、雷打不动的春季转场,推迟整整十日!
还要更改祖宗们走了几百年的路线,避开水草丰美的西沟洼地!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一个性急的牧民在帐外就嚷嚷起来。
“祖宗的规矩是能随便改的吗?晚走十天,最好的嫩草尖都被野马啃光了,我们的牛羊吃什么?”
“汉人懂什么四季轮回,懂什么草场脾性!”附和声此起彼伏,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警惕,“她是不是想把我们都饿死在这里!”
部落里最有权势的女主人乌力吉,端坐在自家的毡帐里,听着外面的喧嚣,手中捻着一串玛瑙珠子,一言不发。
她没有公开反对,但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本身就是一种默许,一种对族人愤怒的纵容。
冷眼和敌意,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再次将夏栀礼隔绝在外。
就在这沸反盈天的关头,一声沉重的拐杖顿地声压下了所有嘈杂。
是部落里最年长的牧人阿木尔,他颤巍巍地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桦木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去年,是谁救了我的头马?前个月,是谁让快死的羊羔活了过来?这一次……就让她把话说完,天塌不下来!”
部落大会在最大的中心帐篷里召开,气氛凝重得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
夏栀礼站在人群中央,神色平静,没有丝毫被众人敌意所影响的慌乱。
她展开一张巨大的、用炭笔手绘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部落周围的地形。
“今年的转场,我建议推迟十日,并放弃西线,改走东南的山谷路线。”夏栀礼的声音清亮而坚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等质疑声再起,她指向地图上三个被红色颜料圈出的区域:“这三处,鹰嘴崖、黑风口,还有我们计划要去的西沟洼地,是高危区。”
夏栀礼随即拿出一本厚厚的牛皮册子,翻开一页:“这是我过去七天对下游河水的检测记录。西沟洼地水源的pH值持续偏酸,从6.8降到了5.5,水中的铁锈味,是因为铁含量超标了两倍。这不是什么长生天的预兆,这是上游狼谷的腐烂尸体污染了水源!”
数据冰冷而确凿,让一部分牧民的脸色开始变了。
但立刻有老牧民冷笑一声,站了出来:“说得头头是道,可草原上的事,光看水就够了?那你算算,春风几时来?暖阳哪天到?晚了十天,草场不等人!”
这几乎是无法反驳的质问。
夏栀礼却不恼,她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祭司达楞太,目光灼灼:“达楞太阿爸,您还记得三年前那场大旱吗?我听老人们说,那一年春雪化得早,大家急着播撒草籽,结果一场倒春寒,草籽全都烂在了泥里,差点引起□□。”
老祭司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记忆被瞬间唤醒。
他艰涩地点了点头:“……是,是这样。后来……是等天彻底暖透了才补种的,比往年足足晚了十二天。”
全场倏然一静。
一个被遗忘的惨痛教训,此刻被夏栀礼用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夏栀礼抓住这个机会,顺势推出了她的核心方案:“所以,我们不能再只靠祖辈的经验和日历来决定转场。我做了一个‘动态转场模型’。”
夏栀礼指着地图旁的另一张图表:“我们每天需要观察三项指标:第一,草场返青的进度,看草叶长到多高;第二,高处积雪的融化速度,判断水源是否稳定;第三,牲畜的体况评分,看它们的膘情能不能扛住长途跋涉。只有这三项指标都达到了安全线,我们才能出发!”
这套理论闻所未闻,但听起来却又那么合情合理。
没等众人消化,站在一旁的青年牧民朝鲁立刻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制好的牛骨刻度尺,当场演示如何精准测量牧草的高度。
而乌力吉的儿子巴雅尔,也拿出一叠画着不同肥瘦程度羊屁股的硬质皮卡,大声讲解着他跟夏栀礼学会的“羊膘触摸对照卡”,如何通过简单的触摸来给羊的健康打分。
年轻的牧民们看得两眼放光,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放牧这件事,除了力气和经验,还可以有这么多“道道”。
就在这时,一直像雕塑般沉默的铁木尔,忽然动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帐篷中央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绘制着星辰轨迹和节气变化的传统星象历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抽出腰间的猎刀,寒光一闪,“唰”的一声,猛地割断了那根悬挂着历法的皮绳!
星象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老天爷没在天上写字。”铁木尔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刀锋,冰冷而锐利,响彻整个帐篷。
“是我们对着星星,替老天爷在皮子上写了字。现在,该换一种写法了!”
这一刀,仿佛斩断了数百年来束缚在人们思想上的枷锁。
全场死寂。
终于,一直端坐的乌力吉缓缓站了起来。
她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夏栀礼,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好。说得都好。可若是依了你的新规矩,错过了时节,导致草场枯萎,牛羊掉膘,这个损失,谁来担?”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最后的、也是最现实的考验。
夏栀礼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一丝退缩。
夏栀礼伸手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枚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图案的金属片。
那是她穿越前,动物园的工作证残片,背面用激光刻着四个小字。
夏栀礼将那枚金属片高高举起,字迹朝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我担。”
那两个字,仿佛带着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名为“责任自负”的强大力量,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满场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良久,祭司达楞太颤抖着站起身,走到帐篷角落的木箱前,取出了一本用厚重兽皮包裹的、泛黄的《古牧令》。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用手指着上面古老的蒙文,一字一句地念道:“古令有云:‘草动则移,不动则守’。”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夏栀礼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与信服:“她没有改祖宗的规矩。她只是……用她的眼睛,教会了我们怎么才能真正看懂这个‘动’字!”
最终的决议,如同一块巨石落定。
部落采纳“动态转场模型”,试行一季。
为此,专门成立一支“转场观察组”,由夏栀礼亲自牵头,铁木尔担任安全护卫长,朝鲁负责所有数据的记录与汇总。
出发的前一夜,月色如水。
娜仁花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悄悄跑到夏栀礼的蒙古包前,将一大串他们亲手编织的、五颜六色的彩绳结,挂在了她那匹指挥马的马鞍上。
“夏姐姐!”小姑娘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我们求来的好运气,保佑你看得准,走得稳。”
夏栀礼蹲下身,抚摸着那些稚嫩却用力的绳结,眼眶瞬间温热。
启程那日,晨雾弥漫。
庞大的转场队伍,像一条沉默的河流,缓缓离开了驻扎了整个冬天的营地。
夏栀礼骑在队伍最前方的白马上,怀里,她救下的那只小狼崽阿古拉好奇地探出脑袋,张望着这个流动的世界。
忽然,远处被晨雾笼罩的山脊上,传来一声悠长、清澈而有力的狼嗥。
那声音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旷野的回应。
铁木尔在她身侧勒住马,侧耳倾听,一向冷峻的唇角,竟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听出来了——是那天晚上,被你放走的那只小狼。”
夏栀礼仰起头,仿佛在回应那声狼嗥般,高高举起了右臂。
她的手中,一面崭新的蓝布旗迎风展开,上面用蒙汉双语,以红色的颜料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此路通生,避祸趋安。”
风卷着旗帜,猎猎作响,仿佛是这片古老的草原,终于听见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并为之献上了最高昂的回应。
队伍在正午时分抵达了第一个临时宿营地,按照夏栀礼规划的“防疫安全距离”,蒙古包扎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疏朗。
疲惫的牧民们刚刚卸下行囊,牛羊也才围进临时的栅栏里喘息,晨雾尚未完全散去。
就在这一片看似安宁的寂静中,一声凄厉至极的马嘶,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营盘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