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草原,寒意尚未被初升的太阳驱散。
夏栀礼喝完一碗温热的奶茶,胃里暖了,但眼前依旧控制不住地阵阵发黑。
她不动声色地扶住身旁的勒勒车轮,深吸一口混着青草与牛粪气息的冷空气,强行压下那股晕眩。
这是典型的贫血症状。
连日来,顿顿水煮羊肉、奶茶、奶豆腐,虽然热量足够,但碳水化合物和维生素的严重匮乏,已经开始向她这个现代人的身体发出警告。
再这样下去,不等“白灾”或“旱灾”到来,她自己就先垮了。
生存不只是活着,更要有质量地活着。
夏栀礼的目光扫过不远处被随意丢弃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那是供销社运送煤油剩下的废品。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夏栀礼要改良伙食,就从今天,从这个铁皮桶开始。
“巴雅尔!”夏栀礼叫来正在练习套马的少年,“帮我把那个铁皮桶拖过来,再多找些干牛粪,要最干的那种。”
十五岁的巴雅尔对夏栀礼已近乎盲从,二话不说就跑了过去。
铁桶拖到蒙古包附近,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其其格闻声探出头,看见夏栀礼围着一个又脏又锈的铁桶打转,眼中满是困惑。
“阿姐,这铁家伙能做什么?一股子煤油味,牛羊都嫌弃呢。”
“能做好吃的。”夏栀礼的回答简洁有力,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名为“科学实验”的光芒。
夏栀礼指挥巴雅尔用沙土和清水反复擦洗铁桶内部,自己则找来一块石头,叮叮当当地在桶壁中下部敲打,硬是砸出了几个通风的小孔。
接着,夏栀礼将铁桶侧放,在下方架起牛粪。
点燃后,烈火熊熊,将桶壁烧得通红,那股残留的煤油味和铁锈的腥气在高温中逐渐挥发殆尽。
这番“多此一举”的操作,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勒德,也从灶火边挪了过来,蹲在不远处,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阿姐,你这是在炼铁吗?”年轻的驯马手哈斯凑过来,挠着头问道。
自从见识了夏栀礼科学的接生和护理方法后,他对这位汉族姑娘的任何“怪异”举动都抱着三分敬畏七分好奇。
“我是在做个‘烤炉’,也可以叫‘蒸锅’。”夏栀礼一边解释,一边从自己珍藏的布袋里倒出小半袋金黄的玉米面,又拿出了巴雅尔前两天按她吩咐采来的野韭菜和沙葱。
夏栀礼将野菜切碎,拌入玉米面,又奢侈地刮了点羊尾油进去,加水和成微湿的面团。
草原上没有酵母,但这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夏栀礼将面团一个个捏成窝头的形状,底部留出一个小孔,便于蒸汽穿透。
万事俱备,只欠开火。
夏栀礼将处理干净的铁桶立起来,在底部铺上一层湿沙隔热,上面架起几根干净的粗铁丝作为简易的“笼屉”,再把捏好的金黄色“包子”一个个码放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夏同志!你这是在做什么?!”供销社派驻员桑布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
“你知不知道现在物资有多紧张?牛粪是牧民们过冬的燃料,你这么大一堆烧着玩,这是浪费!还有这面粉,是国家调拨的宝贵粮食!”
他指着那冒着热气的铁桶,痛心疾首:“用装煤油的桶做饭?这不符合规定!吃坏了肚子怎么办?简直是胡闹!”
周围的牧民们被他一番话说的也有些动摇,窃窃私语起来。
夏栀礼抬眸,平静地看着他:“桑布同志,第一,牛粪是巴雅尔捡的无主之物,不算集体财产。第二,玉米面是我用劳动积分换的个人份额。第三,铁桶我已经进行过高温物理消毒,比你那从不清洗的茶缸干净。第四,我不是在胡闹,我是在进行食品改良实验。”
夏栀礼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长期单一饮食会导致各种疾病,比如我的贫血。这种蒸制方法,能最大限度保留食物的营养,让同样的粮食养活更多人,让大家更有力气干活,完成国家的生产任务。这,才叫不浪费。”
一番话有理有据,怼得桑布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反正就是不合规定!”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挡在了夏栀礼和桑布之间。
是铁木尔。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手里还提着一只刚打的野兔。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桑布,像草原狼盯住猎物,不带一丝温度。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火堆旁,将一捆最易燃的干树枝丢了进去。
火焰“呼”地一下窜得更高,铁桶里的水汽蒸腾得更厉害了。
这个动作,就是他无声的立场。
桑布被铁木尔的气势所慑,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能悻悻地甩下一句“出了事你们自己负责”,灰溜溜地走了。
铁木尔这才将视线转向夏栀礼,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又看看那蒸腾着热气的铁桶,低沉地问:“能行?”
“能行。”夏栀礼自信地点头。
一股混合着玉米甜香、野菜清香和油脂肉香的奇妙气味,开始从铁桶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这股味道,不同于单调的煮肉膻气,也不同于奶茶的醇厚,它是一种复合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勾得在场所有人的肚子都“咕咕”作响。
连铁木尔的喉结也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约莫一刻钟后,夏栀礼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用湿布包着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作为盖子的石板。
“——哗!”
一股浓郁的白色蒸汽喷涌而出,待蒸汽散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铁丝架上,一个个金灿灿、胖乎乎的“包子”正安静地躺着,仿佛一堆刚出炉的黄金。
它们不再是生玉米面那粗糙的模样,而是变得蓬松而饱满,顶端还点缀着翠绿的野菜碎,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好了。”夏栀礼宣布。
夏栀礼第一个拿起的,没有递给铁木尔,也没有给帮忙的巴雅尔,而是径直走到了墙角的小勒德面前。
男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递到眼前的“金包子”,不敢伸手。
“尝尝。”夏栀礼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是第一个试吃员。”
小勒德犹豫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接过了那个滚烫的包子。
他先是小心地吹了吹,然后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下一秒,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松软!
香甜!
玉米的甘甜混合着野韭菜的辛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羊油带来的满足感,这一切都包裹在温热的水汽中,熨帖着他那常年被残羹冷炙填满的胃。
这不是他吃过的任何一种东西,这是……天堂的味道。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金色的包子上。
他一边哭,一边拼命地往嘴里塞,仿佛要将这辈子缺失的温暖和美味一次性补回来。
这一幕,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
其其格、哈斯、巴雅尔……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夏栀礼将“金包子”分给大家,每个人拿到手,都像捧着什么宝贝。
“天呐,太好吃了!”其其格咬了一口,满脸惊喜,“又软又香,比白面馒头还好吃!”
“是啊,吃了这个,感觉浑身都有劲了!”哈斯三两口就干掉一个,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铁木尔也拿了一个。
铁木尔不像其他人那样急切,而是沉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却映着铁桶里跳动的火光,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铁木尔看着那个正耐心教其其格如何控制火候的瘦弱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汉族姑娘带来的,或许不仅仅是新奇的医术,更是一种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方式。
夕阳下,铁皮桶仍在不知疲倦地蒸着一炉又一炉的“金包子”。
那金黄的色泽,映着牧民们满足的笑脸,也映亮了夏栀礼略带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眼眸。
这,只是一个开始。
夏栀礼要用这双手,在这片贫瘠却充满生命力的草原上,蒸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富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