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戟王皆在宫里宫外忙着,难见人影。
时程倒是挺固定,总是陪着牧荆用完晚膳便离开镇海宫,翌日中午返回陪牧荆用顿午膳,人又不见。
正巧木槿的伤好得差不多,牧荆便让木槿回去星宿堂总堂取黑铁琴,想着只要赶在午膳前回来,做出从未离开过的假象,应当便无大碍。
盛宴过后皇帝赏下不少恩赐给戟王,别的金玉弓马不说,最有用处的是镇海宫的兵权,以及两枚象征皇命的令牌。
戟王自己收下一枚令牌,另一枚则理当给了牧荆。
皇帝赏下的令牌大有用处,因为宫门的侍卫认牌不认人,只要持令牌便得以出宫,不得阻拦,亦无论持牌者是谁。
就是薇薇咬着令牌站在宫门前傲娇晃荡,侍卫也不能不放小肥猫出宫。当然了,薇薇若是攀墙逃跑,也没人拦得了它。
这么想想,当猫比当人自由自在得多,更不用说猫不才不看人脸色,大抵人看猫脸色居多。
此刻牧荆与薇薇一道坐在冰璃纱铺就的榻上,望向小窗外,等着木槿归来。赵神医的药果真对症下药,服过十来帖后牧荆的目力竟已恢复了三四分。
往昔糊成一片的光影,已经瞧得出各个物体的颜色与形状边缘,得以辨识出为何物。
细节部分自然还是不清晰,但至少牧荆已能看出门扉是门扉,花窗是花窗,妆帘是是妆帘。至于上头的雕饰花样,仍然难以辨清。
牧荆便看着薇薇好一会,心想原来小肥猫竟生得如此贵气,黑毛亮丽,鼻头上翘,前足顿地挺立时有股子滑稽的傲娇,不知在臭屁什么。
它从前不是只在街头打滚的可怜野猫吗?
果然不只人会被周身环境改变,便是猫也会。
这么觉着好笑的时候,花窗外陡然现出木槿的身影,却旋即又被丁龄叫走,两人一同走到一处小庭院中。
牧荆抱着薇薇的手稍微收紧。
丁龄既然在,意味着戟王也回来了。
戟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木槿回宫前可否迂回绕路掩饰实际行踪?莫不是被戟王逮到她回总堂?
小庭院离得远,六名侍卫环伺在侧,牧荆无法靠近偷听,只能远远看着木槿跪在戟王面前。
看着木槿低首静静地候着时,牧荆不禁神思恍惚。
如若当初被选中遴选琴师的人是木槿,陪侍的人是牧荆,如今跪在地上卑微仰望戟王的人,便是牧荆了。
而承担戟王杀伐锋锐欲来风雨之人,也会是她。
戟王却很长一段时间不发话。
只是慢腾腾地让丁龄卸下沾了大片血污的明光漆铠与外衣,现出里头质薄的绫缎中衣,微将束紧的袖子松开向上拉至手臂之处,亲自打理马匹身上的马鞍,马镫,乃至马嚼。
那上头也沾了不少血。
木槿乖觉地跪着,眼角余光瞄了戟王一眼。
皇族衣饰多有来头,便是穿在最里头的绫缎中衣亦是缝了金丝的,马具也不惶多让,无一不是鎏金错银,绿沉漆玉贴蹬,极尽所能地奢贵。
于是戟王神情专注,站立在阳光下时,长身如松,健肩劲腰,一身金光辉耀,臂上肌束喷张,隐隐的青筋浮现,怎么看都很难不脸红心跳。
照理讲戟王不该在一个侍女前这般不讲究,不过他到底没把木槿当作一个女人,便没刻意避讳。
整个皇宫只有王妃被戟王当成女子,只有王妃值得他另眼相待,值得他褪去一身血污再盛丽整装,若无其事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她面前。
木槿回总堂之时,听说星宿堂隐身在京城闹市中的几个据点,近日又被日月堂抄了。
死去的暗谍多有断肢断头,能拼凑成全尸者少之又少。
想来戟王衣上斑斑血迹便是这么来。
如今木槿已经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星宿堂是收留她的老东家,而戟王是赋予牧荆血肉的男人。
这男人明里宠溺,背里杀人不带眨眼。
木槿慢慢地也能体会到牧荆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痛苦与挣扎。
木槿跪在矜贵冷酷的男子面前,问:"殿下有何吩咐?"
戟王置若未闻,不理会木槿。
自打宫禁解除重获兵权,戟王无后顾之忧,隐忍三年多的杀意骤然出笼,而自己动手总是比下属动手多了份切身的手感,戟王便喜欢亲自手刃。
一炷香过后,戟王总算好整以暇地清完马具上的血迹,轮到皇帝新赏的骏马。
从前在开陈这类琐事戟王习惯自己来,后来久居宫中养尊处优,重拾旧习倒也不觉劳累,反而有股享受的感受。
从头到尾,戟王连正眼都没给木槿,终于开口了,语气淡漠地紧。
"近日王妃神思郁结,身子清瘦不少,怎么一回事?"
木槿呆了呆,心中腹诽。
牧荆整日愁苦,还不是因为你呢,居然还好意思问!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得诚实出口,木槿脑筋很快转到一处去。
木槿恭敬地回答:"禀殿下,娘娘这阵子总叨念着开陈的吃食,可却苦无机会吃到,也许因此闷闷不乐。"
戟王抬起锐长的眼睑,总算给了木槿一个正眼,问:"什么吃食?"
木槿便一一道来。
幸好牧荆与她事前套好,便是为了万一戟王起了疑心,问起木槿出宫的目的,得有合理的答覆。
戟王问:"所以你得了王妃的令出宫?"
木槿:"是。"
戟王居高临下:"你可知罪?"
木槿一愣,什么罪?
她回总堂时分明时时警惕,确保无人跟踪才前去,戟王不可能发现。
戟王严厉地道:"本王虽将令牌给了王妃,明面上王妃与你可自由出入宫廷,可镇海宫的主子乃本王,任何人出入都需经过本王同意,你怎可未经本王允准便自行出宫?"
这段话绕来绕去,木槿听不大明,问:"殿下的意思是,出宫前让王妃先去向您请示?"
戟王:"王妃不需向我请示,可你却得这么做。"
木槿彻底懵了。
既然戟王不反对她出宫,那为何还需另外请示?
戟王瞅着不懂规矩的侍女,冷冷地道:"明面上,本王不愿拂了王妃的意,可你不能任由王妃做主,你要出宫,得先来问过本王,若本王不愿你出宫,你便得代替本王找藉口让王妃改变心意。"
木槿张口结舌。
意思就是,好人给戟王当,坏人让木槿干。
戟王演的是一个事事顺着王妃意的好夫婿,不忍当面拒绝王妃。
必要时还演得欣然同意,好声好气鼓励"去吧,不然在宫中要闷坏了"。
可身为下人的木槿得有眼色,要代替戟王去当这个坏人,阻止王妃做她想做的事。
木槿磨牙。
真是个厚颜无耻的控制狂,牧荆在宫中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这种阳奉阴违的举动,戟王竟好意思大喇喇地命令木槿做。
可尽管如此埋怨,身为下人的木槿嘴上不得有异议:"奴懂殿下的意思,下次定不再犯。"
戟王撂下上位者的狠话:"王妃既心思郁结,这些弯弯绕绕不要打扰王妃,你若到她面前嚼舌根,本王必定重罚。"
木槿低首:"遵命。"
事情交代完毕,戟王丢下还在消化命令的木槿,迳自前去欲殿沐浴更衣。
待出来浴殿后,戟王已洗去一身血腥气,身上尽是好闻的松香,玉冠束发,长袍温文,八连环佩簪腰。
他不能吓到他心尖上的人。
牧荆在瞧见戟王人影之前,他沉沉脚步声已然入耳,悄然坐回冰璃纱榻上,若无其事逗弄小肥猫。
宫人替戟王推开门扉时,牧荆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道:"何人?竟不先通传便来?"
她假装仍然看不见戟王,目光游移失焦。
逐渐恢复目力的事,尚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让人小瞧终归有好处,可降低他人的防备之心,便于突如其来出招。
然而当这样一个生得潋滟逼人,盛丽艳炽的俊挺男子,背着光伫立在眼前时,牧荆的心跳很难维持如常。
仍旧是与从前一般锋锐冷冽的眉眼。
可相较起三年多前,戟王已彻底褪去青年的青涩,已然长成一名顶天立地的男人,举手投足间散发威严与危险气息的男人。
既让人畏惧,却又勾着人。
牧荆只能深深吸口气,再将注意力贯注在薇薇身上。
凝视着慵懒趴在榻上逗猫的清丽女子,戟王无奈地道:"我与你朝夕相处好歹四五个月,你怎么连我的步伐声也分辨不出来?"
牧荆撑起肘,惊讶:"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戟王没有回答,只是道:"来,我刚得了一匹好马,身量与你相当,适合你,随我去看看。"
牧荆嘴角含着笑意,便欣然与戟王前去厩苑。
一边走,一边想着,看样子戟王让木槿跪着规训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他心情不错。
来到厩苑,一匹毛色光亮的小花马,在厩苑里略有调皮地踏蹄,目光却很柔和,好似能望入主人心底。
牧荆将手放在那绒滑的皮毛之上,轻轻地拍抚着,马身轻微的颤动传到掌下,这是属于马与人之间心意相通的一瞬。
小花马不知想着什么,不时望着牧荆,偶又怯怯地垂下眸子,牧荆觉得挺有趣。
往常她自然骑过马,但当时仅仅把马当成工具,不曾想过要与马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
戟王凝眸:"他还小,需要一段时日驯服,不过,已经能看得出是匹忠诚的。"
牧荆点点头。
戟王继续道:"马鞍由白犀牛皮制成,厚实,韧而不硬,玉贴蹬也是照你的脚型打造,温润雅致,待你目力恢复,我教你骑马,以后你便能在开陈骑着玩。"
牧荆:"妾谢过殿下。"
牧荆略有窃喜,眼下有可随意出宫的令牌,一匹小花马,还有一艘坚固灯舟,届时要逃离宫廷便更轻而易举。
可戟王提到回去开陈,是什么意思?
牧荆问:"殿下拿回封地了?"
戟王唇角一弯:"老头子尚未下旨,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应是迟早的事。"
牧荆没想过戟王还能回去从前的封地开陈,心里不禁思索。
师家便在开陈,而她迟早要找师家人报仇。
然而她目力尚未全然恢复,且她最想杀去的那人,身分尚未明朗,还有待蛰伏。
戟王眼神柔软:"听木槿提起妳甚是想念开陈,如今很快便能回去了,你高不高兴?"
牧荆目若流光:"高兴。"
如今戟王无论说什么,牧荆想也不想便应了。
她没什么能留给他,只能尽力演好一个柔顺臣服的王妃,让他满意。
戟王低低地道:"不知清风苑还在不在,若还在,我一定要与你重游旧地,回到我们当初相识的地方。"
戟王的声音别有旖旎的滋味。
可牧荆却恍神。
戟王当初便是在清风苑里对她赞了一句"师家姑娘,琴艺精湛,来日可期"。
师家姑娘指的是师晓元,并非师微微。
那时牧荆深怕被戟王揭穿,弹琴弹得七上八下。
幸亏戟王误以为师晓元的琴技就该这么出色,没有起疑心,没有追问。
若那时戟王便已认知到帏帽后的人,不是名正言顺的师家传人师晓元,是否便不会称赞她?
应当不会。
皇族教育讲求名正言顺,来路不明的东姨娘,生的家生子是不可能入戟王眼的。
牧荆忽然问:"殿下何时有空?"
戟王挑起眉:"怎么?"
牧荆强忍着不看进去他瑰丽深邃的眼睛,委婉地道:"我想再去一次花舟,那一夜的殿下,人很好。"
好得像一场美梦。
好得令人瘫软。
可既然是美梦,便不可能再重现。
牧荆回去大圆塘的目的,是要勘查地形,事先演练如何放灯舟离岸,解绳,操控甲板,并确认自大圆塘到运河此段航行路线,水深吃足可畅行无阻。
最后直达东海,彻底逃离大齐国。
至于戟王,回想起的则完全是另一种滋味。
他恒久刻在脑子里的,无非是王妃那番堪称知音的几句话,香软有致的身子,共饮沙酒的迷离酡红。
以及雷惊雨震的深夜里,王妃梦见生母后,哭成泪人,湿热的身躯往他怀里靠上去,那全然的脆弱与依赖。
那一夜的王妃,也很好。
好得犹如江中神,云中君,梦幻绝伦。
望着面有希冀的王妃,戟王嗓音有些低哑,应下这个承诺。
"那便后日罢,后日我与你一同去灯舟过夜。"
后日,月圆,涨潮,起风,一切顺遂。
良久后,牧荆轻轻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