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粒子簌簌扑在玻璃上,宿舍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孙佳言盘腿坐在床上,膝盖上摊着平板,指尖在触控板上划来划去,把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比赛成绩又核对了一遍,最后满意地合上屏幕,端起保温杯灌了一口热水。
“嗯,不错,进步很大。”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学着教练的口吻:“明年,再接再厉!”
从一一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闻言抬头,没忍住笑了一声。
孙佳言立刻翘起兰花指,眼尾一挑:“笑撒?”
“老冯应该会说,”从一一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模仿冯运辉那口带着西北腔的普通话:“‘明年!再战!’”
“啊,对对对!”孙佳言一拍大腿,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叶,吸溜一大口,板着脸重重点头:“明年!再战!”说罢,噗嗤一声笑倒在床头。
手机叮咚一声,她捞起来看了一眼:“老冯说门口那些记者走了。”
自国乒暂停她比赛的通告一出,办公室的电话铃就没停过,体育总局的门口更是随时都有媒体驻扎。
昨天她好不容易请到了假想去看看扎西,跟他好好儿聊聊,才出体育局大门,就被不知哪里窜出的记者团团围住,好几只话筒怼到她眼前:
“视频里打人的是你吗?”
“你为什么霸凌,请正面回应。”
“听说受害者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你良心过得去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仿佛已经给她判了刑,这群人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只想从她嘴里撬出能上热搜的爆点。
当然,也不乏尚有良知的媒体找到队里,说是想还原事件真相。
整整两天,她脑子都乱糟糟的。
报警?她怕那些人真把扎西的事捅出去。
找孙同那个混蛋低头?光是想到要跟他谈条件,她就恶心得想吐。
她想起阿依总爱跟村里人显摆:"我家一一可有本事了,现在家里啥事都不用我操心。"每次听到这话,她心里都暖烘烘的,是啊,她打球不就是为了让日子越过越好吗?
可现在真遇上事了,她才发现自己除了打球什么都不会,深更半夜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个遍,报警、找媒体、私下解决...可想来想去,哪个法子都不保险。
她头一次觉得这么无力,就像站在球台前面对一个完全摸不透的对手,连球从哪边过来都不知道。
正出神呢,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是索朗的电话。
“十一...”索朗望着扎西紧闭的房门,他这两天一直都关注着网上的消息呢,那些热搜词条一个比一个恶毒,不仅污蔑她霸凌,更有好事者把“用纳税人的钱培养出了社会毒瘤”这类词用在她的身上,他笃定是孙同在背后搞鬼,所以擅自做主把那天在舞蹈教室拍到的视频发给了孙同。
“你怎么联系上他的?”
“我趁扎西睡着,看了他手机。”
“他还好吗?”
“还是那样子,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偶尔也会吃我放在门口的东西。”
“嗯,那孙同怎么说?”
“他约我见面。”
“你把时间和地点发给我,我们一起去。”这事情迟早得解决,长痛不如短痛。
"可你现在不是被禁足了吗?我看网上都说..."
"又不是封建社会了,"从一一苦笑:"队里不让我随意出入,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过可以请假。”
挂断电话,从一一推开洗手间的门,差点撞上守在门口的孙佳言。
"你要去见谁?"孙佳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瞪得圆圆的:“是不是那群人?”
从一一没否认。
“我和你一起吧,最好再叫上老冯,人多力量大。”她怕从一一会吃亏。
“佳言,这事情牵扯到了扎西,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而且我现在也还没有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
“老冯那天说这事牵扯到你家人,我就猜到是扎西了,其实不是你霸凌,是有人欺负扎西对不对!”
从一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我想到解决办法之前,希望你能保密。”
“为什么呀,舆论闹得正凶,全网都在盯着这事!你发个声明解释清楚,马上就能真相大白啊。"孙佳言急得直跺脚,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固执。
"佳言,我明白你和冯指导是真心为我好,但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后果会很严重。"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是阿依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份恩情,我用一辈子都还不完,所以扎西就是我亲弟弟,我必须保护他。"
孙佳言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但你能不能别总想着一个人扛?你也才十九岁而已!"她用力捏了捏从一一瘦削的肩膀:"看看你,肩膀才多宽一点啊,担的了这么重的担子吗?"
“我先去请假。”她打开电脑,提交了请假条,思索着明天见面的一些可能性,推演每一种选择可能会演变出的结果,约莫过了半小时,索朗又来了一个电话。
“十一,扎西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时候?”
“我以为他还在房间里,结果刚刚看楼下的监控才发现他凌晨的时候就跑了。”
“跑了?他为什么要跑?”
“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你打开,打开先念给我听。”
“姐姐,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请你原谅我的无能和懦弱,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件事情,我能做的只有离开,只要我离开了,他们就不能再欺负我了,你也不要再想着替我讨回公道了,否则他们一定会把视频放到网上的,那样恶心的视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所以算我求你了,姐姐,你别管我了,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吧,只要我走,他们就不会再为难你,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从一一没来得及细想这封信背后的原因,她只知道扎西才十八岁,他身上甚至没多少钱,他能去哪里,万一他做出什么傻事!
看她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孙佳言一把握住她手腕:“你现在就要走?那可就是擅自离队,性质不一样的。”
“扎西不见了。”
“不是,那小屁孩儿到底想干嘛呀?多大了还玩儿离家出走?”
“你就当不知道,我会从后门悄悄离开。”
“悄悄,局里除了厕所,哪儿没有监控,你正在被调查,要是再逮到你违纪要怎么办?你想挨处罚吗?”
“佳言,那是我弟弟。”从一一拧眉望着孙佳言的眼睛,这就足够让孙佳言知道,她今天是拦不住她了。
从一一和索朗心急如焚,几乎找遍了大半个北京城,脚步踏遍了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呼喊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头巷尾。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了徒劳。
她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索朗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雾气氤氲在两人之间:“吃点儿吧,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她嗓音已经有些沙哑:“和他相熟的同学都找过了,他还有其他朋友吗?你不是看过他手机?”
索朗缓缓摇头:“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
她蹙着眉,思索扎西可能会去的地方,难道他已经离开了北京?
“诶,你看。”
“霸凌女?”
“我看看呢,好像就是她。”
“长的挺纯。”
“纯,巴掌打到你身上,你就知道什么是纯了。”
从他们进到店里,就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从一一。
索朗蹭的起身,一米九的大高个子吓的对方立马噤声,她猛地起身,拉了他朝店外去:“把口罩戴上。”
她算是彻底的见识到舆论的威力了,只要她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就总会有人认出她,有的只是讨论几句,有的则直接拿出手机开拍,最夸张的是昨天下午去扎西的学校,竟然有八卦小报扛着摄像机追到了教室门口去堵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消息,吓的她再不敢踏进学校,生怕他们挖出她还有个弟弟的事情。
“十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索朗满眼的愧疚,如果扎西想不开,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再见十一。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帮我们很多了。”
"那,我们还去见孙同吗?"索朗的声音里带着犹豫。
"见,事情总要有个了断。"不拔掉这根刺,扎西这辈子都无法真正走出来,即便她现在还没有万全之策,但总要迈出第一步。
孙同将见面地点安排在了一家私人会所,索朗的摩托车刚在门口停稳,就有一位自称经理的人迎上来引路,会所里异常安静,仿佛今天只为接待他们而清场。
快到茶室时,对方礼貌地拦住了索朗:"抱歉,老板交代今天只见从小姐,这位先生请到这边等候。"
索朗立即上前一步,紧贴着从一一:"你一个人进去不安全,孙同那种人..."
"请您放心,"对方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我们老板只是想和从小姐谈一桩合作。"
"你们老板是孙同?"从一一直接问道。
对方的笑容纹丝不动,像是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我要见的应该不是孙同本人。"从一一转向索朗:"你就在这儿等我吧。"
“从小姐,里面请。”
"有任何情况立刻叫我。"索朗压低声音道。
从一一微微颔首。
宽敞的室内,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落地窗边的红木茶台前,他戴着金丝眼镜,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从小姐,久仰,请坐。"
待从一一落座,对方才不疾不徐地为她斟了一杯茶。
"您朋友发给孙同的那段视频,我已经看过了。"他抬眸:"当然,孙同手上的那段视频,我也看过了。"
“你是?”
"我受孙同父亲的委托来处理这件事。"
“这么说,你......”
“从小姐,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是什么感觉呢?”对方打断她的话,他抬手扶了一下金丝眼镜,俨然一个上位者的姿态,甚至不想听她把话说完:“听说你不仅被禁赛,还正在接受调查。”
“所以,那些热搜也有你们的推波助澜?”
"只是顺势而为。"男人啜了一口茶:"以从小姐的知名度,让话题在热搜上挂几天并不费力。"
“你今天见我就是为了威胁我?”
“不,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我的老板让我先向从小姐表达歉意,孙同年纪小,现在的年轻人嘛,谈个恋爱就喜欢录些视频做纪念。”
“你!”恋爱?从一一直接掀翻了案上的茶杯:“你以为用这个理由就能歪曲事实了?”
“听我说完。”男人纹丝不动,仿佛今天这场谈话只是为了给她下达某种通知:“在见你之前,我已经见过你弟弟了,他的诉求很简单,确保那段视频永远不会曝光,作为姐姐,你应该能理解他的选择吧。”
从一一想起扎西留的那封信,后知后觉他的离开应该就是因为跟这个人的见面:“呵,你是觉得自己能只手遮天?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说过了,我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他从内衬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案上推到她面前:“我老板的意思是,只要从小姐肯退一步,孙同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生活中,那段视频也会彻底消失,此外,这是一笔足够丰厚的补偿,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吗?"
从一一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她想起这几天辗转反侧时构想的种种方案,报警、找媒体、私下谈判...那些深夜里的冥思苦想,那些自以为周全的计划,在他们的眼里全都不堪一击。
他们太懂得如何拿捏人性了,一段视频就能让扎西生不如死,而扎西的痛苦又成了拴住她的锁链,这个精心设计的死循环,让她所有的反抗都显得那么无力。
对面的男人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睥睨着她,最可恨的是,他说的没错,为了保护扎西,她确实别无选择。
所以,真的只能这样了吗?那扎西受到的伤害算什么?作恶者因为钱和权就能得以继续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