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高贵气的,看上去二十出头鸟的年轻男子自行拜罢海神,便不再此地多逗留,向那尊慈眉善目的海神像前供桌上放置的香炉旁用袖子轻轻抚去长久积尘的灰烬,便转而自行离去。
门外一直守候着的,同样粗布麻衣又气度不凡的一直侯在外边的同行者将人迎出来,低眉顺眼地为此人递上入庙不可携带的外物,毕恭毕敬地做了请人手势,客客气气地离开庙堂。
“多谢王师傅,现下我们应当如何前行呢?”布衫男子也有礼仪在身,并未将同行者的恭敬与服侍做理所当然,双手接过一只布袋和一柄长武器,语气恭敬地向同行人问道。
只是观外表看去,此人虽行为面面俱到,眼皮却半张嘴角微垂,一副百无聊赖的神色更显方才的敬拜不够虔诚。
被称作王师傅之人与贵气男子不同,他须发皆白身形略微佝偻,显然一副老者模样,但举手投足中稳妥与丝毫未见瑕疵也不难看出其人半生经历之多。毕竟岁月与世事总是愿意造就沧桑。
王师傅一丝不苟地跟随在半步以外的距离,“方才在海神庙外,老朽听闻过路之人中多有谈论‘入海口水鬼现身恐吓’一事,不知林先生可愿意前去查明。”
林先生闻言停下脚步,将紧紧跟随半步不肯离他身的王师傅逼停在侧,“此类坊间传闻各地都有,如何需要查明?”
王师傅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平缓地道,似是故意把每一个字的重音发得差不多,从而刻意隐瞒着言语中会被自然而然由语气划出的重点,
“老朽方才听闻,我们昨日所见那名算命人,今日并未出现于街上,便是因水鬼一事被传去公堂。”
自刚才拜海神前直至现在一直兴致缺缺之人瞬间来了兴趣,丝毫未在意自己这位老师为什么会在茫茫人海中只窥听到一个小小的算命人的行踪。
林先生听到这完全失去刚刚那份体面与严肃,忙像刚才王师傅请他出庙一样,将王师傅请至路边常见的木头桩子上,“哦?老师难道是说,并非传言而是一桩奇案?”
“不容置疑,若常翻阅卷宗之人,大都不会忽略每一方传说。比如妖怪,比如鬼神。为师虽出身奉天府,却未尝有一日不领受大理寺众之恩......”王师傅抬眼小心观察自己这位年的弟子,见其确实去较真的注意力被夺了去,连自己有意的提及都未看出,便也顺话题而下。
“故而鬼神之事不可尽信,对吧?我总说你,这话没有必要在什么场景都讲,”林姓男子无奈附和着这句好像已经听过千百遍的话,一边精明地眼珠一转,“哦.....原来如此,我就知道我爹不会无缘无故让您陪我来北瀛。”
王师傅并未对弟子随意揣测师父这般严格来讲无比无礼行径做出谴责,显然,一个饱经风霜的白发老者依然拥有对某事抱有兴致这种相对存粹的人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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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画作中的阙兴国北总是离不开荒芜,无垠的枯木丛林北风雪摧折,无穷无尽的寒潮不断侵袭荒无人烟的山峰,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穹和老病的意象永远纠缠不清。
而平静常见的日子向来鲜少有被人传颂,但不论如何,阙兴国北方确实是拥有夏天的。
它就如同那些不会被轻易着重提起的意象,与阙兴国其他任何地方的并无不同。一样炎热,炙烤着大地,让人寸步难行。只是这日子比较起京中这已经地处阙兴较北处之地夏日还要短。
定寒营地素来有阙兴最北军营之誉,且常年驻扎此处,已经成为保持与北方游牧人建立的国家“甘布方汗国”——阙兴官方译为“不善斗争的普通牧人的国度”,由于译过来比不译还长,所以大多人叫惯了甘国——的军事和平关系的重要标识。
“该国虽隶属于与阙兴几次三番爆发激烈领土与军事冲突的安栏帝国并对其朝贡,但本身更推崇中立立场,也因为其国人更为擅长使用文争而非武斗,得以立足于偏安一隅。”
甘布方汗国,如他们的国名一般,是一个相对更和善,更不善斗争的游牧民族,其国民族由人口较少的“甘布方族”组成。
甘布方人除了不崇尚斗争之外与其它阙兴北边与西边的游牧人建立的国家并无不同。
“他们的百姓大多依靠放牧生存,多分布于包括西边的草原与东边的山林。”
定寒营营盘与阙兴所有方位的所有营盘并无不同,除去冬日会因为风向与寒流进行调整外,相当符合规制并讲求法度。
“我们务必认知,我营军练兵应尽快熟识并对山地的战斗与体能分配训练落实。”讲话者身着将军铠甲,俊秀年轻的面庞上尽显严肃,自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毋庸置疑。
训话声从占地相当庞大的定寒营中的一座并不起眼的棚屋中传出,乳白色棚屋正门口上方一方匾额上书“文练营房”,昭示些此间棚屋的用处与房内人的行为。
房中掷地有声的言语最后响起,
“……以上全部是你们来到定寒的基本认知内容,请务必牢记并以此为行动准则。这不是约束,也不仅是我用来方便统一调度的手段,也是作为一名定寒营的军人的根基。”
年轻坚毅的面庞与身躯无时不刻散发着凛然正气,“我仅以定寒营守安将军李谦群之名,向诸位示以诚挚欢迎。”
与定寒营其它区域有所不同,充满文人墨客气息营帐内,十余名神色,体态,外表与着装各异的青年端坐于一排排案桌边,聆听站于最前端那位看上去比他们中最小的人还要年轻些的李将军的加入定寒营的最初训话。
或是调派来的各路文武官员,或是新征入营的年轻人,在名为李谦群的小将军的气场与行动下,所有人都收敛神色地听完李将军滔滔不绝的话,热烈鼓掌声把人送出营帐。
前脚走出营帐,后脚窃窃私语声便如约而至。
年轻的将军不会特意回头组织一个已经宣告结束了的会议的纪律,他走出“文练”营帐后只抬手从一直跟随在身边的那名身着八品文官制服,形貌同样端正年轻的同僚手中取下方才让他暂时保管的一捆纸质书册。
“辛苦商先生,”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是定寒营内几乎所有崇拜或不崇拜整个定寒营年龄最小仅仅十九岁的李将军最大最中肯的评价。
商冰也是这么认为的。
几年前商冰刚被调派至此,尚只有十七八岁刚刚获得功绩的小将军就担任对于每年定寒营新鲜血液演说训话的职责。
再后来,去年为应对安栏国反对者一派绕路深夜偷袭甘布方与阙兴交界处的不耻行径的防御性战争“反夜袭战”,也在他的迅速反应与军事部署下,防御,反击与谈判等都尽可能最大减少了阙兴方的损失。
一举拆穿对方试图割裂二邻国的稳定立场的西北大国安栏的阴谋。
完成这些直至最终奏报官家,仅用了不到三十天。
当时刚到营内不久,尚且被安排在营内整理文书的商冰被以“人手调动不开”为由,赶鸭子上架地来到了李将军帐下为其攥写文书并辅佐将军幕僚。
直至第一年年末,甘布方南方地区牧民叛乱,叛军依凭山地无差别伏击包括本国驻扎的御间军与定寒营双方一事,李将军亲自率领少量人马冒着被叛军撞个正着的风险,紧急勘探地形制定作战策略,后亲自执行。
平定叛军后,朝廷加急赏赐并封其为“守安将军”,其将军幕僚及其下参军等官一律封赏。
而商冰亦在其列。
自此,商冰从最初刚入定寒营的一个整日无人在意的又无事可做的芝麻官变成了定寒营内尚有头有脸的人物。
商冰还记得今年年年初时,原本抱着兴高采烈的情感向远在北瀛的亲友们报喜时,几乎所有人都不停称赞将军英勇无畏,他智觉无双,将军慧眼识人之类的恭维话。
没人记得问问同样参与进地形勘探与做将军后勤的,精神日日高度紧张直至几次三番险在塌上昏睡过去,一日之内被射伤三次手臂的商冰究竟是否安好。
当然,商冰今年二十余岁,此生从不因自身之事而责怪旁人。更何况是他报喜不报忧在先。
只是林卿茗……以她的能耐,大概不用等他开口就能知道他自以十几年来最风光的排场离开北瀛州到今天他的所思所想。
所以当时林卿茗问了。问了他一句“睡得好不好,吃的香不香。”
“多谢将军挂怀,”极北地的夏日究竟还是短暂,长衫在商冰不够健壮与没有“男子气概”的身上已然有用武之地。
小将军淡然开口,“客气。”
书册呈交给将军,暂无公务的商冰总算得以快步向营帐走去。
……
年轻真好,意气风发。回到营帐的途中,商冰不禁在心中赞叹自己家的小将军。
思及此,忽而面上竟莫名露出一阵微笑,让他原本就温和的眉眼更为如沐春风。
这笑容好似不止是因想到了将军而感叹,而是由此延伸出了更多。
比如,近一年他未曾与曾经的近邻联络。
幸运的是,这两日接踵而至的大批信件中,有一封来着北瀛的,来自那位曾多次在各种情境下侵入他大脑的人的信件。
且不说二人挚友间的羁绊,就是光那人说话总是一针见血的能耐,便叫每次等待回信或盼望收信的商冰读起信来眼前一亮。
回到有三五名同僚已然休息下来的营帐内,坐到自己分配就寝的床头,晚夏正午收敛锋芒的阳光照射在他一丝不苟束起的棕黑色发丝上,竟显得如同照射在海浪上般波光粼粼。
十分合身的青色官服映衬本就无可挑剔的面容与他那向来细腻又颇有文人轻柔的气质的身形相互映衬,宛若一副竹墨画作,值得人品鉴观赏。
“你才是真正的美人!不瞒你说,小时候听人说到有关美神的故事,我一直以为那是位及其貌美的男子呢,”这话也是林卿茗说的,当时她不过是安慰被路过的死孩崽子丢石子说“娘气”的自己。
“放心吧,是个人就可以姑娘气哦?”
想到这儿,商冰再次不住挂上笑容,从自己的那方案桌下拿出今早收到的那封信件,展开后轻轻摇晃起身形,终是愉悦地读起信来。
“商大海夏天好——”秀丽的江湖笔体顶格书写的文字与非书信用语赫然蹦出险些刺穿商冰的双眼。
……不出所料,想让林卿茗循规蹈矩地书写信件恐怕比登天还难。这不,仅一个开头就让商冰一阵无语,轻轻闭上双目,笑着摇摇头。
等以后见面得好好询问她当年说好的学堂验测前十名为何写信的基本格式都不会。
“昨儿个我收到信是跟徐姨一起看的,我们都特高兴哦大海!很高兴能有你的消息。”
一句两句都非得用这乳名来称呼,得亏没有旁人此刻瞟两眼信,否则按他那比较林卿茗十之有一的脸皮,不定得躲到什么角落里继续读信。
“不骗你。这两天北瀛一直在下大雨,幸亏北瀛是海边,否则会像你说的那样,一定得发水灾。说道水灾,昨儿咱们家这一趟杆的人包括我,我们一起去衙门投了论书,说建议检查一下咱家这边的下水通道……”
……一堆没用的话。
商冰更无奈了,虽说这孩子确实说话一针见血,有有解惑之用,但首先你得听她念叨九句家长里短街头巷尾才能从中听到一句有用的话。
……也是,这孩子并无做官之志,自从离开学堂再不继续念书后,生活恐怕中也仅剩这些了。
商冰彻底敛去笑容,心中单单收到信的欣喜也转换成思考时的复杂。
“另外,最近我在想我曾经对我自己的评价有些高。东头的土地回收并重新分配的行为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以前是绫姨她们可以协调,可如今北瀛来了不少的眼线,而且都不藏着掖着。”
“我曾经设想的在官家收回众议令前,将北瀛地发展到一个符合绫姨她们目标的足以从工商,土地,学堂等等与朝廷抗衡的,”
“而后我以林氏七女之身入朝廷谋取决断之权,再行放权于人的想法实在太过幼稚。”
读到此处,商冰终于正色。
“经过与包括知州在内的大部分人的交涉中,我发现我逐渐依赖于使用自己林氏女的之权予以调度工商耕织等。包括设立大型商市,设置禁渔时间,使得更多人去为生计四处做工。”
“这无疑是在北瀛设立了一个不合法的,不被朝廷认可的小朝廷。一来一旦我们中有谁叛出并散播关于我的事情,我一定会被朝廷发觉,重则治欺君之罪亦不为过。”
“二来,北瀛人一直维护的,属于北瀛人的那份得以让北瀛短短十年间有如此欣欣向荣之态的“众议”将永远被名为“林氏”的集权裹挟。不过是用一个林氏来摆脱另一个林氏。”
“虽然众议者与我们的人都不是只知听命而不知结合实际之人,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以我的计划为计划。”
“——林卿茗。”
……
离开北瀛后,商冰才意识到那里似乎真如同一座世外桃源。
离开北瀛后,商冰才知道,原来即便是京中普通百姓也有许多没有存粮存菜的能力,想学手艺去做工但大都无门。
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四方天地居然有许多北瀛这样的小地方做不到的事情也无法做到。
商冰沉默着,叠好信纸送入信封。
脑海中一遍遍闪烁着他曾经和他的老师学习,又到那些时日家里人不遗余力地送他去各类考试。
他一步步南下进京,又北上入军营。
他从不是话本子中无比优秀高官男主,也不是史书上各种革新先例的推崇者那般的高官。
他不优秀。
而绫天歌不过是恢复千百年“女子不得科考”传统的第一批被拦于做官门外的普通人。甚至想像话本中一样以一个从未出过北瀛州的普通老百姓之身策划些朝堂权谋。
他们都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