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看得出路威尔顿先生不大瞧得上迈尔斯,迈尔斯的笑带上了苦味和无奈,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有颗强大的心脏。
凯莉作为主人家,她硬着头皮在这样僵硬的气氛里开口,还得装出一切都十分和缓的样子:“迈尔斯,你来自哪里?”
“肯特郡。”迈尔斯说。
“我知道那里,素来有‘英格兰花园’的美称,郡内有大量的兰花和啤酒花园。我在书上看到那儿的农村里有很多特别的烤房用来烤干啤酒花,是真的吗?”凯莉问。
迈尔斯用很惊喜的眼神和语气说:“是的。真没想到,凯莉你那么博学!”
他的夸赞让凯莉羞涩和自豪。
“在我们那里烤房是家庭农场的标配。”迈尔斯说。
“你摘过啤酒花吗?”凯莉立马捂嘴,“天呐,这个问题是否冒犯你了?”
“当然没有,我可不是什么贵族子弟,每年八九月我都会和我的——”迈尔斯落寞地垂下眼睑,深呼吸又当没发生,“我的爸妈会雇佣工人下地摘花,我当然也是会做的。”
“抱歉。”凯莉为自己刚刚不谨慎的提问感到愧疚。
“没关系,我已经全然地接受了。”迈尔斯说,“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曾经和他们生活的记忆,但是不都说‘惦念可以但不能沉醉’吗。”
“你的心胸很宽阔。”凯莉说,“我听说现在有些家庭采用蒸汽的技术来烤干啤酒花,你见过吗?”
黛芙妮看他俩聊得火热,偷偷打量站在一边不走也不说话的路威尔顿先生,发现他正蹙眉用厌恶的眼神盯着迈尔斯。
虽然她对迈尔斯偶尔的举止有些不适,但对方大体在她心里的形象都很好,见近来才改观的路威尔顿先生连个理由都没有就这样敌视迈尔斯,心里不大开心。
她走近和路威尔顿先生肩膀持平:“先生,你见过迈尔斯吗?”
“不。”黛芙妮走过来和他说话,他才把眼神从迈尔斯身上挪开,全心全意地服务他最喜爱的顾客。
黛芙妮笑容满面地说:“我差点以为你们曾经见过。”
路威尔顿先生表示疑惑地看她,他知道自己不能太强势太直接否则会破坏好不容易竖起的微弱好感。
“你看他的眼神可不像是第一次见。”黛芙妮意有所指。
“如果你说康纳先生本人,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可你要说是某一类人,我倒是时常遇见。”路威尔顿先生说。
黛芙妮抬眼看他,又说:“迈尔斯热情、开朗,几乎没有人会讨厌他,这可是他独门的特长,我非常羡慕。”
“还好你用的是‘几乎’不然我将对自己产生疑问。”他勾起嘴角,深沉的眼神落在她脸上,“而且我也不觉得你需要羡慕,你很好。”
这么直白地夸赞黛芙妮真是受宠若惊,还怀疑自己是否是听错了打量他好几次。
“怎么?”他注意到黛芙妮看过来的目光,控制自己想挪开的眼睛镇定地问。
“我只是有些意外,恕我直言,我从未想过能从您的口中得到称赞。”她说。
“那是我的错了。”他抬起右手搭在胸前,很正式地侧过身向黛芙妮鞠躬。
“我只是开玩笑。”黛芙妮惊讶地笑起来,“噢,快起来吧,爸爸已经用疑惑的眼神来问我了。”
“我会很惭愧地告诉他,是我的问题。”他严肃地直起身子靠近黛芙妮说。
黛芙妮摇摇头,说起别的:“先生,上次那本书您看得怎么样了?”
“看了大部分。”
“您觉得怎么样?”
“适合闲暇时打发时间。”
“上帝!你确定吗?真是太可怕了。”黛芙妮说,“我有三次路过它,拿起过两次,阅读过一次,最后放弃三次。”
“你觉得哪方面不懂?”他问。
“我试图理解康德的理念,可每当我读到第二页的时候头就疼得不行,你觉得我是哪方面出了问题?”黛芙妮问。
他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字印得不够清晰吧,油墨晕染看久了就会眩晕。”
“感谢上帝,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好多了,本来我还在怀疑是否是这里——”黛芙妮指指脑袋,“出了故障,明明每个单词都认识就是看不懂,原来是印刷厂的缘故。”
“约克·霍克出版社可以保证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一本正经地说。
“您真的不是给自己的产业打广告吗?”黛芙妮说。
“如果成功了,那我承认。”他说。
“那失败了呢?”
“那就是你多想了。”
一来一去的聊了好一会儿,黛芙妮发现和路威尔顿先生单独交谈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甚至发现他原来也有促狭的一面。
而且一开始她和他搭话是想表达不满的,没想到两句话后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看来爸爸说他会说话也不是盲目夸赞。
艾肯太太招呼他们前往餐厅落座,交谈甚欢的凯莉和迈尔斯走在黛芙妮和路威尔顿先生前面。
等所有人都坐下,艾肯先生举起酒杯说些场面话。
黛芙妮身边是毕晓普太太和一位从未见过的先生,对面是迈尔斯和凯莉以及未见过的太太。
“晚上好。”未见过面的太太眉眼舒展说,“凯莉,你不帮我们介绍一下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黛芙妮的。
“西德尼,这是狄默奇先生的小女儿,黛芙妮。”凯莉说,“黛芙妮,这是小怀特太太,你身边的是小怀特先生。”
小怀特夫妇是一对年龄不超过三十的夫妻,一眼便能看出刚成婚几年,感情也较好。
黛芙妮坐在小怀特先生身边没少瞥见他妻子爱意满满的眼神,他们的爱情似乎是她见过的最外露的、最炙热的一种。
女眷这边聊着的花边、会展猛地被男士那边传来的讨论声打断。
其中以毕晓普先生的声音最为洪亮:“我最近都快被事务搅成肉碎了!每当我一睁眼那些约见的人就像蚂蚁一样赶来,浩浩荡荡不肯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
“你一定是在和我炫耀!”怀特先生大声说,“我最近的顾客少得和贫民窟里的白面包一样,完全没有!”
“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现在一定是乐得睡不着觉,可偏偏不是。”毕晓普先生指节敲击餐桌说道。
“一切都是那些工人搞出来的,真是烦人的蜜蜂们。”怀特先生抱怨,“他们将市场搅和得浑浊不堪,失去了秩序。我的顾客如今连一份儿童保单都得三番四次地考虑,最后给我来一句‘我很抱歉’。”
“我倒是想问问,康斯坦丁,你的工厂有没有受到袭击?”怀特先生问,“伦敦可是有一批以破坏机器为要挟的工人正在闹抗议呢。”
“没有。”路威尔顿先生说。
他和黛芙妮坐在一边,黛芙妮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通过声音的起伏猜测他的情绪。
“上个月美国南方投降的时候我就猜到英国国内失业率会大幅上涨,如今看来我果然没猜错。”艾肯先生捏着刀叉说。
“说实在的就现在这个行情有份工作他们就应该感谢上帝了,还要求那么多。”怀特先生哼了一声。
“良好的工作环境、工作时长的减短、薪资的上涨、要求拥有普选权参与政治,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想的?”毕晓普先生说。
狄默奇先生叹口气:“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的生存环境确实很糟糕,大多数疾病也都是从他们那里传染开的。”
“最有发言权的就是康斯坦丁了,你认为呢?”小怀特先生问。
“如果要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就要做好面对全英国工厂主的准备。”路威尔顿先生不疾不徐的。
“爽快点,你有准备了吗?”艾肯先生急躁地问。
“没有。”路威尔顿先生还是慢悠悠的。
黛芙妮听了心里不好受,如果她没见过贫民窟的景象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煎熬。
贫穷、疾病、饥饿、寒冷,即便只有一项就足够让她绝望了。
“我听说奥斯本这周打算裁掉一半的员工,他不想做无谓的抵抗,没有利润。”毕晓普先生说。
“狡诈的狐狸,我想他一定是听说了伦敦工人抗议的事,打算趁这股风还没吹到这里赶紧解决手里的问题。”怀特先说。
“最头疼的难道不是这群人一旦没了工作,就很可能组织大规模的游行和抗议吗?即使奥斯本现在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裁掉他们,也不能保证之后工人不找他的麻烦。”毕晓普先生说。
“到时候他早就在法国的邮轮上了。”小怀特先生说。
“说来说去还是工人太过贪心。”怀特先生愤怒地说。
“我也认为是的。”迈尔斯说。
他突然开口打乱了黛芙妮的思绪,她眨了一下眼睛盯着他十分不解。迈尔斯好端端地怎么加入了这个话题?
“如今街上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了,他们大多是失业工人。”迈尔斯说,“我真想不明白在这种时候一份工作不应该比什么都来得可贵吗?”
“你说得对,小伙子。”怀特先生对他肯定的点头。
迈尔斯扬起嘴角,他亮眼的外观和赞同的观点为他赢来了不少先生的好感。
不过黛芙妮表示,她对表哥的好感又降了好多呢。
原以为出身平凡的表哥会比那些工厂主、富人更容易体谅底层人民的艰苦,没想到没享受过奢侈生活甚至还在打工的他会站在另一边。
这顿饭从这里就开始被定了基调,到结束艾肯太太和凯莉再怎么努力都扛不起女眷这边的气氛了,整桌音量都在男士们挥手呐喊下共同起伏。
饭后,男士们聊得意犹未尽还坐在餐厅不肯挪动,艾肯太太只好招呼女眷去会客室。
打了两圈牌,黛芙妮下了桌,她走到堆放甜品和酒水的小圆桌边打算倒点葡萄酒润润喉。
在马德拉酒和松杜子酒中有些犹豫。
“松杜子酒中加点柠檬汁更适合夏季。”
黛芙妮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谢谢您的建议,路威尔顿先生。”
她拿起一小壶柠檬汁倒入高脚杯中,摇晃杯子让柠檬汁和松杜子酒相融。
喝了一下口发现他还站在旁边,疑惑地看他。
路威尔顿先生拿起一杯金酒,微微点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