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灾女

    朔方部的使团抵达京洛那日,天象异变,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随时要拧出腥咸的雨来。

    崔灼立于崔府东院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天际掠过的一行飞鸟,它们振翅的姿态仓皇,像是在逃离什么。风穿过廊庑,带来前厅隐约的喧哗与熏香气息,那是与她这僻静东院截然不同的、属于“正常”与“繁华”的世界。

    她身上是一件半旧的靛蓝色襦裙,浆洗得有些发硬,是府中小姐们早已不穿的款式。腕间空无一物,只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显,像某种隐秘的地图。这里是她的囚笼,华美而森严的崔府中最不起眼、也最坚固的一角。她,崔灼,是崔氏这一代选定的“承灾女”。一个生来便注定要被献入深宫,以血肉魂魄为王朝承抵灾厄的祭品。

    “姑娘,风大了,回屋吧。”侍女云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将一件素色薄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云袖是这西院唯一伺候她的人,眼神总带着点兔儿般的惊惶。

    崔灼没动,目光依旧停留在天空。“今日府中有贵客?”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是…是朔方部的使团来了。族长和长老们都在前厅忙着接待。”云袖小声回道,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听说,他们还带来了一头白色的巨狼,神骏得很……”

    朔方部。北漠的蛮族。崔灼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相关的记载:民风彪悍,崇拜兽灵,与倚重文字神力、讲究礼法规制的大晟向来不甚和睦,两国在边境经常开战。二十二年前,一场朔方二皇子与大晟女帝的联姻曾把两国邦交关系推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两国曾一度停战,朔方凭借二皇子的驸马身份,对于大晟朝政也能有所干涉。但没过两年,女帝骤然变脸,驱赶了朔方驸马,朔方从此在大晟再也找不到施加政治影响力的锚点。双方一度断交十来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近几年来,朔方突然开始走燔书局路线,派出民间使团,打着文化交流和学习的旗号,与大晟专司史书修订、皇室特务与秘术研习的燔书局来往密切,企图借助燔书局与皇室的密切联系,撬开重返大晟皇室、重修姻亲旧好的口子,据说,女帝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朔方不是第一次来,正式接访一般是在燔书局,私下宴请和接待通常是在崔府,父亲崔正作为崔氏族长,又是燔书局主官,这种活动,一般由他主持和参与,父亲很少将她带往公开场合。自出生起,父亲就不喜欢她,也许是因为她这既定的“承灾女”命运,也许是影影绰绰中流传的、母亲特殊的血脉,抑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所幸,她总是失忆,再痛苦和冰冷的眼神,忘掉就好……

    她虽然不受待见,但毕竟是族长之女,有些流程还是要过一下她这里,所以,她也总是能探出一些消息——此次朔方来,目的好像并不单纯……

    她微微蹙眉,将这点思绪压下。无论朔方部为何而来,都与她这困于方寸之地的“祭品”无关。她的命运,早已被书写好——在不久的某个“吉日”,被送入那座吃人的宫殿,完成她作为“承灾女”的使命。

    回到阴冷潮湿的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苛刻。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空荡荡的书架。唯一算得上“多余”的,是墙角那口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几件母亲病逝前留下的旧物,以及……几本她偷偷藏下的、无字的旧书。

    她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枚刻着篆体“崔”字的家族徽记玉璜。崔氏族人十二岁起,都有一枚属于自己的刻着家族徽记的符牌——这是识别他们族人身份的标志,也是他们在家族和燔书局行走的凭证。这枚玉璜是她十二岁生日时,母亲塞到她手里的,上面的莲花纹样是母亲亲自雕刻的。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玉璜。直到三年前,姑姑死后,母亲本就笑容不多的脸上愈发沉重,这枚玉璜才真正揭开了它的真实面貌。那日,母亲从西院来看她,趁着父亲去前厅接待宫里来人的间隙,把她拉到后院无人处,悄悄向她展示了那枚玉璜的神奇之处——那其实是一个玉璜式样的秘宝匣,母亲给它起名叫“袖里乾坤”。上面的莲花纹样是一种特制的符咒,只有与她血脉相连之人才能破解。

    当时,母亲握着她的指间,轻轻抚过符刻,在她感受到一股来自血脉的共鸣后,玉璜竟然如投射的虚影般在她眼前变大。那时,她才看清楚,每个符刻纹路都像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格子间,足以收纳她所珍视的、不想被其他人看见的小物件。

    如今,里面躺满了母亲和姑姑的遗物——有母亲留给自己的海镜碎片、有她用来雕刻花纹的骨针、有父亲送给母亲的第一支木簪、有母亲用来捕捉字灵的血囊袋,还有姑姑生前最喜欢吃的桂花饴糖……如同一个小小的百宝箱,那里寄托了她过往十几年里所有的亲情和温暖。每当她迷茫时,总会无意识地拿出来抚摸,仿佛那里有她踏向前方的指路明灯和能汲取的无穷力量。

    她与生俱来就是一部“活字典”,这得益于父亲和崔氏家族的培养、教育。都说她生带诅咒,除了母亲和姑姑,所有的人都不待见她——包括她的族长父亲,可与对她身世的嫌弃态度截然相反的是,她的教育却成了崔氏家族的头等大事。

    自懂事起,无数典籍、符文、禁忌知识、法术秘档便被源源不断的“喂”给她,父亲作为族长,与其他几个主持宗族事务的长老亲自上阵,负责她的典规教授和秘术学习,这让族里其他年轻子弟暗暗不服。崔氏将她视为奇货可居的“容器”,自小为她打造了繁复的教学体系,将她培养成燔书局的“活体书库”,而她自己,则在这无边的知识之海中,试图抓住一根能让自己不至于沉没的稻草。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细小金属片摩擦的声响传入耳中。这声音极其独特,冰冷、整齐,带着一种非人的秩序感。

    崔灼的身体瞬间绷紧。

    是“活字禁军”。

    太后麾下最令人畏惧的力量,由被洗去自我意识的活人改造而成的“人形封印”。他们通常只在抓捕严重触犯禁令——尤其是与“字灵”相关禁令——的人时才会出动。

    声音并非朝着东院而来,而是穿过连接主宅的复道,径直往……朔方部使团暂居的客院方向去了。

    崔灼的心跳漏了一拍。“活字禁军”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直接去往客院?是针对朔方部,还是崔氏……

    她悄然起身,贴近窗户缝隙,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一队如同移动雕塑般的黑色身影,步伐划一,沉默地消失在庭院深处。他们身上刻满符文的陶土甲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头盔的眼缝后是一片空洞的黑暗。

    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她。这感觉并非完全源于对“活字禁军”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源自她脑中那片知识海洋的微弱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与之产生了共鸣。

    傍晚时分,那份不安应验了。

    来的是父亲崔正身边的长随,态度恭敬却不容置疑:“姑娘,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该来的,总会来。崔灼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嘲。每次她这“活字典”的价值被需要时,她才会被短暂地记起。

    书房里燃着昂贵的沉水香,试图驱散一室陈腐的墨与纸的味道。崔正面容清癯,穿着家常的深色直裰,看上去更像一位饱学的儒士,而非朝野炙手可热的燔书令。他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除了一方砚、一支笔,还摆放着一卷明显年代久远、材质特殊的暗黄色皮卷。

    “灼儿来了。”崔正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物品,“朔方部进献了一卷他们的‘圣典’,据说是用古兽皮鞣制,以秘药书写。其上文字,与我朝迥异,燔书局其他人一时难以完全解读。”

    他的手指点了点那卷皮卷。

    “你来看看。”

    没有寒暄,没有关心,直接下达指令。崔灼早已习惯。她走上前,目光落在皮卷上。那上面的文字扭曲如蛇,盘绕如藤,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确实与大晟方正严整的字形截然不同。

    然而,就在她凝神细看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脑中的“书库”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轰然震荡。无数与“北漠”、“朔方”、“古老祭祀”、“兽灵符文”相关的记载疯狂涌现、碰撞。更令人心悸的是,那皮卷上的陌生文字,在她眼中竟开始自行扭曲、变形,仿佛活了过来,要挣脱皮卷的束缚。

    一股尖锐的刺痛自太阳穴炸开,眼前阵阵发黑。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扶住了冰凉的桌沿才能站稳。

    “如何?”崔正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锐利了几分。

    崔灼强压下脑海中的翻江倒海和那股诡异的、仿佛被什么“注视”着的感觉,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文字…蕴含某种狂乱的‘意’,并非纯粹记录。其中…有关于‘吞噬’、‘归源’的片段,与…与‘噬龙决’的某些描述,有微弱共鸣。”

    她斟酌着用词,不敢透露自己“看见”的异象,只挑拣了最表层的知识判断。她提到“噬龙决”时,刻意放慢了语速,留意着崔正的反应。

    崔正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并未追问“噬龙决”,反而淡淡道:“燔书局判断,此物可能沾染了未完全净化的‘兽灵’残念,或有潜在风险。朔方部此番献礼,未必安了好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器物鉴定。“回去歇着吧,莫要胡思乱想。宫中的旨意已下,下月初九,便是你入宫的日子。这些时日,安心准备。”

    下月初九。不到一个月。

    冰冷的绝望感再次蔓延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她像一件即将被送上祭台的器具,日期已被标定。

    离开书房时,天色已彻底暗沉。廊下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就在她穿过连接东院的那条僻静抄手游廊时,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从廊柱的阴影中转出。

    那人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身形挺拔,肩宽腰窄,墨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遮住了部分侧脸轮廓。他似乎本欲快速离开,与崔灼撞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的眼眸很深,像蕴藏着星光的夜潭,锐利而警惕,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五官轮廓分明,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点冷硬的弧度。

    崔灼的心猛地一跳。这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但她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没有佩戴崔氏符牌,也不是崔府仆从,也非今日所见宾客的打扮。他身上的气息,带着一种…与这精致腐朽的崔府格格不入的冷冽与危险。

    更让她心悸的是,在他转身的刹那,她似乎看到他腰间佩着一枚质地奇特的“阴阳鱼形”半枚玉佩,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抹极淡的、温润却又灼热的光。那光芒一闪而逝,却让她脑中某个沉寂的角落微微发热。

    那人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歉意,如同鬼魅般迅速隐没在另一侧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崔灼站在原地,廊下的风穿过,带来一丝凉意。她按住莫名有些发烫的胸口,那里,因为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和那惊鸿一瞥的玉佩,泛起一圈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父亲对“噬龙决”的回避,朔方部诡异的“圣典”,活字禁军不寻常的动向,还有这个神秘出现的、佩戴着奇特玉佩的男人……

    山雨欲来。

    她原本如一潭死水般的命运,似乎因为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被投入了几颗石子,泛起了不可预测的波纹。

    回到东院冰冷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崔灼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指尖触及冰冷的地面,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再次涌现。这一次,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模糊的牵引。她闭上眼,集中精神,尝试着去“触碰”脑海中那因为朔方圣典而躁动不安的部分。

    渐渐地,在一片混沌的知识光屑中,一个影像缓缓凝聚——并非具体的文字,而是一个图案:一只由燃烧的火焰构成的、形似青鸾的鸟儿,衔着一卷展开的、空白书简,在她意识的虚空中清越鸣叫,旋即炸开,化作漫天飞舞的、闪烁着金光的文字碎片。

    “啊!”她低呼一声,猛地睁开眼,额上已是一片冷汗。

    这是什么?预言?警示?还是她过度压抑下产生的幻觉?

    窗外,夜枭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啼叫。

    崔灼攥紧了微凉的手指,眼底深处,那簇一直被压抑着的、不肯熄灭的火苗,似乎因为这一连串的变故,而悄然窜动了一下。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开始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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