燔书局的人离去已有一个时辰,东院却仍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惊悸之中。云袖强撑着收拾满院狼藉,啜泣声细碎而压抑。崔灼坐在窗边,望着被翻乱后更显破败的院落,掌心紧紧攥着那块冰凉的黑色残片。
周文那双透过金属面罩、毫无温度的眼睛,仿佛仍在黑暗中凝视着她。那种性命操于他人之手、连一丝微弱力量波动都无法隐藏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不能这样下去。
她起身,闩好房门,将云袖也屏退在外。今夜,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向前迈出微小的一步,也胜过坐以待毙。
她没有点亮灯火,只借着从窗纸透入的微弱月光,盘膝坐于冰冷的榻上。那本关于字灵感应的旧书被她小心摊开在膝头,指尖抚过那些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隐迹文字与简陋的灵络运行图。
“初感者,需静心凝神,意守祖窍,循灵络之基,探微芒于外……”
书上的文字在她脑中流淌。她依言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杂念,将注意力集中于眉心的祖窍。起初,脑海中纷乱如麻——太子的审视、周文的搜查、那陌生男子模糊的身影、青鸾衔书的幻象……但渐渐地,她强迫自己将这一切都暂时压下,只余下一片寻求力量的纯粹渴望。
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她尝试着去感知体内那所谓“灵络”的存在。按照书中粗浅的图示,那似乎是介于虚实之间、承载与传导某种能量的通道。起初一无所获,身体内部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
她没有放弃,意念如同最细微的触须,在黑暗中执着地探索。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精神即将耗尽之际,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忽然自她小腹下方的某处(似是图中标注的“丹田”位置)悄然涌现!
那感觉稍纵即逝,却让崔灼精神大振。
不是幻觉。
她立刻集中全部意念,追逐着那一点微弱的余温。同时,她将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那块黑色残片之上。
就在指尖接触残片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响起。那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的意识共鸣。与此同时,她“看”到了。
在原本一片沉寂黑暗的体内视界中,数十条极其纤细、散发着淡金色微光的细线,以丹田那点微热为源头,如同沉睡的神经网络被瞬间激活,骤然浮现。它们蜿蜒分布,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玄奥的人形内在宇宙图景。
这就是……灵络?!
虽然这些光丝细弱得仿佛随时会断裂,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而且,在她“看到”它们的瞬间,脑中那浩瀚书海里,无数与“字灵”、“符文”、“能量运转”相关的知识,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更加清晰、更容易理解和调用。
这残片,果然是钥匙。是放大器。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崔灼立刻压下心绪,她知道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她按照书中指引,尝试引导那微弱的、源自丹田的热流,沿着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一条灵络——书中称为“心脉主络”——向上缓缓运行。
过程极其艰难。那热流细若游丝,每前进一分都如同逆水行舟,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量。经脉中传来隐隐的胀痛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她咬牙坚持着。意念如同最坚定的引路者,牵引着那点微光,冲破滞涩,一点点向上,再向上……终于,微光艰难地抵达了胸口膻中穴附近。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她怀中那本旧书,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动起来,最终停留在描绘着一个简单字灵——“烛”字的那一页。
仿佛心境倏然开阔,崔灼几乎是本能地,将运行至膻中的那点微弱热流,连同刚刚感知到的、周身灵络散发出的全部微光,尽数灌注到脑海中那个“烛”字的意象之中!
“亮。”
她于心中,无声地念出这个字。
嗤——
一点豆大的、昏黄摇曳的火苗,凭空出现在她身前尺许的虚空中。
火苗微弱,光芒仅能照亮她苍白的面孔和因震惊而微微收缩的瞳孔,且只持续了不到三息的时间,便如同燃尽了所有能量般,悄然熄灭。
房间重归黑暗。
然而,崔灼的心中,却仿佛被这短暂而微弱的火苗,点燃了滔天巨焰。
成功了!
她真的……引导了力量,召唤出了一个字灵!尽管它如此弱小,如此短暂,但这意味着,那条被断言只能作为容器的绝路,并没有完全堵死。这本旧书和黑色残片,为她撬开了一丝缝隙。
就在她心潮澎湃,想要再次尝试时,一个极其低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的声音,突兀地在窗外响起:
“你……竟能点燃‘字灵’?”
崔灼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窗外阴暗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只是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比那夜更加苍白,左肩的伤处似乎也影响了他的气息,让他看起来带着几分疲惫的凌厉。
是那个男子!
他何时来的?看到了多少?
崔灼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旧书和残片。方才的喜悦被巨大的警惕取代。他能如此轻易地避开崔府和燔书局的耳目去而复返,其实力与手段,远超她的预估。
“是你。”崔灼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她迅速将旧书和残片藏入袖中,身体微微绷紧,进入了防御姿态,“公子去而复返,有何指教?”
男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她方才召唤出火苗的那片虚空,又移回到她因耗神而苍白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探究。
“据我所知,‘承灾女’体质特殊,灵络先天闭锁,与天地灵机隔绝,根本无法修行任何功法,更遑论驾驭最考验灵性共鸣的‘字灵’。”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打在崔灼心上,“你,是如何做到的?”
崔灼心头巨震。他果然知道“承灾女”的隐秘!而且,他似乎对字灵也极为了解!
她不能暴露黑色残片和旧书的秘密,那是她唯一的依仗。心思电转间,她抬起眼,迎上裴寂探究的目光,语气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迷茫与脆弱:“我不知道……方才只是觉得胸闷难受,按着母亲生前教过的一些宁神静气的方法调息,不知怎地……就看到了些奇怪的光,心里想着‘亮’,那火苗就……”
她将一切推给了死无对证的母亲和一次意外的“失控”。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
“母亲?”男子脸上显现出了一种玩味的神色,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让崔灼莫名感到阵阵心虚。
他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但崔灼那恰到好处的迷茫与苍白虚弱的神色,又让他无法立刻拆穿她在说谎,“看来,崔姑娘对裴某还不是十分信任。”他最终缓缓说道,语气中有些淡淡的失望。
裴某?他自称“裴某”,正欲追问他的全名,话还没出口,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
男子眼神微动,似乎不打算久留。他深深看了崔灼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句带着警告的提醒:“燔书局对‘字灵’波动的感知,比你想象的更敏锐。今日他们虽未找到实证,但必定已起疑心。你好自为之。”
说完,不待崔灼回应,他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远处隐约的梆子回响。
崔灼独自坐在黑暗里,久久未动。
掌心因紧握而传来钝痛,但她毫不在意。裴姓男子的再次出现,他的警告,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都让她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何等危险的钢丝上。
前有崔氏与燔书局虎视眈眈,侧有太子与姜珍珍意图不明,暗处有朔方部伺机而动,如今,又多了裴姓男子这个神秘而危险的观察者。
但她心中,那簇由自己亲手点燃的、名为“烛”的微小火苗,却并未因这重重危机而熄灭。
反而,在无边暗夜里,映亮了她眼底深处,一丝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块变得温热的黑色残片。
路,似乎更难了。
但也更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