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第一次在系统空间见到湛沅汐时,她瘦瘦小小的一个站在那里,穿着尤带着污渍血渍的残破衣裙,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细碎的青肿或是伤口,巴掌大的小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无悲无喜,唯有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能窥见她的真实一二。
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哀恸、悲伤和犹如困兽般的迷茫…
那一日,是湛沅汐八岁的生辰;她失去了昭圣宫中最后一个会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刚开始见到湛沅汐时,嬴政尚处于亲眼目睹大秦帝国崩塌的冲击中,虽应下了‘帝师’之职,可也别指望他温情的养孩子!他自然也不会关心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在他看来,受人欺辱便是无能的一种体现!
可如今回过神,紧扣着这小巧精致的精弩,他却有些后悔。
如果时间能回到那个时候,他或许会更加耐心些,温柔些…
至于湛昭帝…他冷嗤一声,随手将精弩扔在了地上。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教好的孩子,凭什么任由他来摘取果实?
——既然已经和嫋嫋父女情绝,那么,也无需在事后流露出后悔之意,覆水难收,天幕既定的事实他无法更改,可在他的领土中,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出现在嫋嫋面前为好!
嬴政一怒,满朝文武跪了一地,面面相觑,只能小心揣测自家王上的怒意似跟连弩试弩结果不佳有关。
好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卿蒙毅身上:你引荐的,出了问题,你先上…
蒙毅苦笑,沉默不语。
心却沉到了低谷:重华,此次,吾怕是要食言了…
而知情的姚初霁,则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现在效忠的这位帝王小气到嫉妒他曾效忠的帝王与他的殿下之间斩不断的血缘事实?
“大王息怒,即便连弩有瑕,我大秦还有那么多的能工巧匠,势必能解决问题!”见无人打破沉默,国尉尉缭只得膝行向前一步,谏言道。
“开云!”头戴通天冠,俊美出尘的君王扬了扬浓密的眉,狭长的眼淡漠的瞥过躲在人群中的姚初霁,下巴点了点被他扫到了一边的精弩,漫不经心的问道:“可有解决之法?”
“此连弩主要的问题在于本质的材料,包括连发时期的不连贯卡顿和略微的偏离的准头,主要原因,都在材料上。还原原本材料即可!臣这里有相关冶铁的技术要献上!”姚初霁施施然行了一礼,胸有成竹的说道。
“那此事,就由你来负责!”嬴政直接的拍板定案。
“唯!”姚初霁领命,退到了一边。
“叔祖,那献弩和献图之人,可还在你府上?”狭长的鹰眼挪了一下位置,最终还是定焦在蒙毅身上,嬴政微微扬眉,淡淡问道。
“是…大王,臣…”蒙毅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尤其是求情的话被打断之后。
方才听了大王与姚初霁的对话,他心中便明了了几分:一个如何都查不到过去的人,原来,她本就是天外来客!可即便这样…真心换真心,那么长时间的相处,他业已将她视为小辈…
一边是他所效忠的国家和君王,一边是…
“蒙毅!寡人要你带着郎中令军,将她请进宫来。”许是注意到了蒙毅方才的迟疑,秦王嬴政不悦的微眯起黑色的眼,强硬的命令道。
——如此护着一个和湛国有旧的余孽,不过短短月余时间,蒙毅置他这位主君于何地?
为何不猜是沅汐…不是他自负,按照他对于嫋嫋的了解,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既然湛昭帝已经说出‘父女缘尽’之话,那么嫋嫋也是绝不会留下湛昭帝的东西!既非出自嫋嫋之手,那么也只有那些湛国颇有地位的余孽,才会持有昭帝旧物了!
可无论是谁,又无关她是怎么来到大秦的,这里是他的大秦,就不容他们这些余孽在此造作!
“…诺!”蒙毅深深的吸了口气,领命道。
重华…对不住了…君有命臣不得不从!
语毕,中车府令田春在嬴政的示意下散去了朝会,而在今次朝会上露尖的姚初霁,则在文臣武将的包围中离开了演武场。
看着和群臣打成一片的姚初霁,嬴政黑眸深沉,不辩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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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府的小院内,湛沅汐懒慵的瘫在矮塌上晒着太阳,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危机。
这些时日,土豆和玉米已经成株,菘菜也已立稳,交代好留在庄园中的农家的几位日常如何治虫防灾、何时施肥等,她索性赖在小院,连小院门都不迈出去了。
秋日的咸阳,秋高气爽,很是舒服。
湛沅汐难有的心血来潮,寻了一件符合秋意韵味的浅橘色为底、绣着火红枫叶的浅交领,外罩一袭雾色的半透明罩衫,下配黄绿渐变的、绣着枫叶流水图的襦裙,襦裙的摆尾很大,就着她躺在矮塌上的姿势,裙摆散开宛若一朵含羞欲放的花朵。
今日的发型,是夏经由湛沅汐的表述而梳出来的飞天髻,简单到极致的和田玉冠和两组玉簪轻点修饰,脑后则饰以正红色长发带…与今日的浅交领襦裙相辅相成。加以湛沅汐本就出众的姿色,说是天女落凡,也是有人信的。
就连为她梳头、穿衣的夏和柳两人,都不敢置信,如此妆容竟然出自她们手下…
女为悦己者容。
没有哪个女人不虚荣,沅汐也是如此。只是曾经她的时间全部花费在了生存上,如今倒是偷得几份清闲,来描摹修饰自己。
庄园地里的农作物还有一月即可成熟,按照她的推断,有很大的几率她可面见秦王,若是能接触到秦国宗亲贵族,那么找到师父的几率又多了几成。
找到师父,然后…赖着师父混吃混喝等死。
当然,养是无需师父操心,她这一帝陵的‘遗产’,足够他们两人用到天荒地老了。只是,即便换了个朝代,又是在这乱世之中,女子地位卑贱,如同隶妾夏和柳一般,只是受到牵连便被贬为奴隶…
师父为人处事一贯强势霸道,想必常年久居高位…如此,护她安危应该不在话下吧?
回忆起系统空间中遇到的嬴政,湛沅汐又蹙了蹙眉,不惊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初次遇到师父,他虽俊美无比保养得当,可也有些岁数了,如今虽说系统解绑时曾言,将她送到了师父尚且年轻的时候,那么年轻的师父又长什么样呢?
蒙毅带着郎中令君来到小院的时候,湛沅汐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在被柳摇醒的时候,她还浑然不知危险到来。在接过夏递来的湿手帕抹了把脸,她这才如梦初醒般懵逼的看着蒙毅不复以往的和善,严肃的带着郎中令军围住了小院。
在明确得知被‘秦王嬴政’传召的时候,可这样的传召…怕是‘抓捕’更为合适一点!
可湛沅汐飞速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边,想了又想,还是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又转念想到似乎前几日蒙毅曾经提及今天要试弩,难道是连弩出了什么问题?
以铜代铁,虽说她没有尝试过,可即便出现偏差,在图纸和样品都没问题的情况下,也不该找到她这里呀?而且还是出动了宫中禁军…他们的一身装备可比守城的士卒要好的太多了,如此兴师动众又为的什么?
她尝试性试探道:“大人,可否容我回屋取件披衫?”
却见日常极其好说话的蒙毅径直命令一旁的柳:“柳,你去为女子取件披衫来!”
待柳取出披衫,与夏两人为她披上白色的绣着菊花的纱斗篷,蒙毅依然保持沉默,没有与她沟通的意思。
湛沅汐心中不惊打起鼓来,只怕今日军队来者不善,她能否从这看似绝路中寻找到新鲜的生机呢?
又或者“三十六计走为上”,先开溜躲过这一遭,剩下的往后再筹谋?!只是…一切都走上正轨,土豆和玉米成熟在即,师父就在咸阳城内,她总是有些不甘心。
听闻秦王嬴政,是一位明君。
她也想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为何对她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她不信她在咸阳,她所做的一切蒙毅会遵守与她的约定,不上报他的主君。故,前面他既然放纵了她,为何突然又…?
可若万一…她要拿命去赌吗?
思绪万千,可最终在走到蒙府门口,看着蒙毅为她套好的安车,最终湛沅汐还是决定先进宫,面见秦王再说。
只这一路上,即便安车四周环绕着郎中令军,沅汐也没有将车帘放下,她努力凭借着自己优秀的记忆力,妄图记下整个入宫的大致路线——真到了那一步,开溜也需记得路才行。
可不知道是她思绪太过繁杂也好,还是记忆力衰退了也罢,她没能记下路不说,反倒是将自己整的越发心烦意乱。最后只得作罢,索性放下了车帘,稳坐车中,为一会儿面见秦王打着腹稿。
一入咸阳宫北门,安车就不得入内了。
湛沅汐倒是无所谓,虽说此次因为在城内,安车行驶速度不是很快,她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可也谈不上舒服。
踩着梯石走下安车的时候,正对咸阳宫北门。被郎中令军包围着穿过咸阳宫门的时候,一阵微风带来了丝丝凉意,让湛沅汐不得不停下脚步理了理纱斗篷将自己裹的更紧了些。抚开了飞天髻两侧胡到了脸上的散发,她抬起头,借机观赏着威严肃穆的咸阳宫。心情也较之前放松了许多。
蒙毅无奈的看着犹如逛着自家后花园的湛沅汐,却也无法提醒什么。
这样一来,整个郎中令军的行进速度加快了,队伍的气氛也没有之前那么严肃了。
走着走着,却是有些闷热了,又穿过一重宫门,一阵风迎面刮来的时候,湛沅汐止住了脚步,双手自然下垂,任由风带动她的衣袂。那一瞬,面容姣好、头顶飞天髻的她,身披的白色斗篷下橘白双色重衣和黄绿色襦裙若影若现,红色发带被风吹的摇曳生姿,如同不慎落入凡间的神女,几欲乘风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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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幕,也被不远处几名服饰华丽的女子所窥见。
其中身着浅绯色深衣的女子止住了脚步,低声问着其余几人:“这位是…?”
“不知道…竟是动用了郎中令军护送,身份定是不一般!大抵不过,我们又要多出一位姐妹来了!”身着秋香色深衣的女子不以为然的说道。
其余几人闻言,不过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她们都是王族贵胄出身的“贵女”,可在战争之前,她们的家人、国家仅是将她们作为一件物件,进贡给了秦王。国家尚存,她们姑且还有一丝底气,国家覆灭,她们也只能被囚在这深宫中,随波逐流。
秦王不好颜色,她们中甚至有很多人,迄今为止都未曾得见天颜,可这后宫美人却还是一堆一堆的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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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了最后一道宫门,高耸巍峨的章台宫近在眼前。
一直以来呈包围到簇拥的郎中令军大多都归队了,唯有两人跟在湛沅汐身后两侧,随着她和蒙毅,一起觐见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