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念

    “嘎吱~嘎吱~”

    骄阳下,木质的车轮挤压着车身缓慢前行。

    道路越来越窄,车上的老汉用挂在脖子的汗巾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并拢五指挡住晃眼的太阳,眯起眼睛辨认前路。

    远处树木高大茂密。

    老汉拍了拍拉车的灰黑色水牛继续前行。

    当木车再走近些,道路两旁野草丛生,愈发窄小。

    没过多久,巍峨的灰白色石头高墙出现在眼前。

    “吁~”,

    老汉拉紧牵绳,水牛吃痛喷着气跺了跺脚,停了下来。

    抬头,2米高的厚重黑褐色实木大门映入眼帘。

    车上之人利落翻身下车。

    “咚~咚~咚”

    敲门敲了三声。

    “谁?”

    门内传来声音。

    “嘎吱”

    沉重的木门裂开一道恰好能供人观察的缝。

    瞧见少女,门内人急忙颤颤巍巍放开门闩,拉开大门。

    一约莫耄耋,身穿灰白色短褂长裤,腿缠白色绑带,杵着拐杖的白发老头站在门槛内。

    他混黄的眼里扬着泪花,高兴道:“岭儿小姐来了,赵婆子,小姐回来了!”

    陶南岭将身上的钱袋扯下来丢给老孙,笑着道:“孙伯,戌时。”

    孙老头接住钱袋,摸了摸老伙计的牛角。

    “成!到时来接您。”

    福伯领着南岭回庄,欢欣地说:

    “回来的正是时候,庄里莲子现下结的又嫩又大,等下摘了给您做莲蓉糕。”

    福伯咧嘴笑,只见之前的满口白牙消失只剩粉色牙床。

    “好,福伯,您的门牙?”

    “昨年上元节吃元宵被粘掉了,人老了,不中用,明年的元宵吃不成咯。”

    “福伯,我不准您老,您还要看我嫁人生子,长命百岁的。”陶南岭脸色微变。

    福伯拍拍陶南岭的额头,笑说:“年中便要及笄了,说话还如孩童。”

    陶南岭神色轻快,“我在您面前永远都是孩童。”

    “哟,这天可怜见的,奴家这么大岁数,倒是头遭瞧见虚岁十六的孩童?”

    打趣的声音响起,一头戴护额,着淡青色短衣长裤,腰间围一块粗布,眉心一道褐色疤的中年仆妇出现在陶南岭面前。

    中年仆妇伸手揪了揪她滑嫩嫩,软乎乎的脸蛋后才放心继续说道:“胖了,不错。”

    见着自己奶娘,她张开双臂,如一只乳燕撞入中年仆妇怀中。

    “赵嬷嬷,人家好想你。”

    一边撒娇一边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挂在赵婆子身上。

    “你呀。”赵婆子宠溺地点点陶南岭鼻头,无奈,“在相府可不能这般没规矩。”

    “赵嬷嬷,我省的。”头颅贴赵婆子侧颊,“只在你们面前这样。”

    “福叔,我先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这趟出来不晓得是遭了多少罪。”赵婆子心疼。

    “小姐,疤痕怎得还在?”赵婆子伺候陶南岭更衣。

    她看到深深浅浅的褐色痘印,忍不住轻触。

    “嬷嬷,陶相家三娘子不通医术。”

    所以主母不关心,它便不能恢复如初。

    “存菊丫头十日前匆匆忙忙将人送到这里,府里究竟出了何事?”赵嬷嬷想到那天情形便心惊肉跳。

    存菊做事向来稳重,她从没见过如此慌乱无助的她。

    沉默良久,陶南岭才开口,“父亲的下属看上姨娘。”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恐惧,继续道:“他同意了,那人当晚便要带走她。”

    后半句,她似耻于将父亲二字说出口。

    赵婆子叹息,妾室被随意发卖送人之事常有发生,达官贵人以妾换骡马这等说出去都是风流韵事。

    妾室算不得人,只能算个物件。

    “幸得我此前早有布局,但事发突然,不得已只得带姨娘出府拖延时间暂避祸端。”

    那晚的惊心动魄,曲折婉转,她已不愿多加回想。

    而后为防那姓郭的贼心不死,她以自身为质,让陶覃氏软禁姨娘的事她没说出口,免叫赵嬷嬷忧心。

    “委屈娘子了。”

    别家女娘这个岁数还懵懂无知承欢膝下;

    而她家娘子却不得不时刻走在刀尖上谋得生路。

    赵婆子擦了擦眼眶的泪,拿出一袭鹅黄色长裙,对着陶南岭比划,见还算合身,才满意点头,“看来我估摸的没错,刚好合适。”

    她想着那位贵客,于是对陶南岭说:

    “小姐,那位先生服了您开的药后当下已是好了许多,

    他多次想辞别,可依着存菊丫头的吩咐,想必那人对您大有用处,

    我借主家远游,留他,您要不要先去见见那位先生?”

    赵婆子对那位先生印象深刻,仙风道骨,怎么看都不似凡尘之人。

    “待我换好衣便去会客,见贵人可不能太过邋遢,以免失礼。”

    陶南岭心中既忐忑,又兴奋。

    赵婆子将她腰带系好,嘱咐:“三娘子早点回来,莲蓉糕要趁热才好吃。”

    陶南岭点点头,迫不及待前往东厢房。

    别庄,东厢房外院,孤亭中,一身穿白色道袍约莫四十的男子坐于石桌旁品茗。

    当陶南岭打开院门时便看到这幅场景。

    但男人好像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

    他对面放着一盏茶杯,见到陶南岭,只是掀开眼皮漠然地看了一眼,随即开口道:

    “三小姐,请坐!”

    陶南岭上前走到男子对面,发现杯中已经蓄了半杯水。

    她此刻对这位法号“归一”的道士充满好奇。

    “归一大师果然神机,早早便算出我今日回别庄。”陶南岭端起茶杯小抿一口后,微笑说道。

    “今早我观机锋,两只雀自南飞入此地,心中便有些预感,碰巧罢了。”

    “那归一大师是否有预感到我今日找您所为何事?”陶南岭好奇问道。

    “不知。”归一摇了摇头,举起茶杯轻啜,“我非三小姐,怎知你为何事?”

    陶南岭起身,她望向远处轻踩绿枝,互啄打架的两只麻雀,开口:“先生于梵净山下被打断腿悬挂于树上,是我救了你。”

    那日她们姐妹几人随陶覃氏上梵净山占姻问卜,却没成想众人至山脚下时,突起大雾。

    不幸之处南岭与其他人失散,幸运之处便是遇见还救了这位贵人!

    当她看到他身上穿着的是代表梵净山地位最高的道袍时,她虽表面淡然,但除了她恐怕没人知道当时她的心脏跳的有多么剧烈,那仿佛要跳出胸腔的真实痛感,让她清楚的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多谢,三小姐。”

    陶南岭灿然一笑,接着道:“归一大师的腿可还有不适之处?”

    “三小姐医术精湛,我的腿已无碍。”

    “相信大师不日便可返回梵净山。”陶南岭转过身,见归一依旧不急不躁,面容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陶南岭端起茶壶为归一添茶水,“方外之人最讲究不沾因果。”水还有三分便倒满,她亦停了手,随即眼神一变,锐利而又隐含野心,“若救命之恩,大师该如何了断因果。”

    二人均未再开口,两只麻雀的扑翅声在寂静的空气中被随意放大。

    “吱~吱~”,明显落于下风的那只瘦弱的多的小麻雀叫声愈发尖利和焦急。

    到底年纪轻,陶南岭先沉不住气,她说:

    “说来我跟大师有缘,救您那回便是陶家主母带我们几个女儿上梵净山占卜命格姻缘。”

    南岭直视归一大师,当瞧见归一眼中的了然与怜悯,她捏了捏拳头,几天前被存菊精心修剪过的指尖狠狠戳中掌心,“我希望大师能帮我卜算出贵格,要比我嫡姐妹都贵!”

    见归一法师仍不愿开口,她咬咬牙,接着道:“若事成,此后我们因果即断,日后我再出一半嫁妆来助您修缮梵净山道观!”

    陶南岭自然清楚上京豪门贵族有多痴迷信赖梵净山道士的卦言。

    听闻当朝太后少时本是上京一普通屠户之女,上街卖肉时被梵净山的主持也就是归一法师的师傅无心当场批为国母命格,当年京城诸多豪门世家等着看梵净山的笑话,却没成想五年后太宗即位,便立即敕封此女为皇后,封梵净山道观为天下第一道观。

    此后,梵净山便成为京城贵妇为夫、为子占前程,为女儿占姻缘的唯选之地,香火旺极。

    “唉。”归一长叹,“三小姐有自身缘法,何必强求。”

    陶南岭苦笑,她不得不强求。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

    ——既生贪求,即是烦恼。”

    归一面露悲悯,半阖双眼,出世之人却也深陷尘世,为他为眼前女子也为天下百姓。

    陶南岭读过《道德经》和《清静经》,知道这两句劝人生短暂,勿生贪念,方能安度此生,可若无念又怎么强大,又怎能入世护自己所挂念之人?

    “大师生于此间,当真无他念吗?”南岭打断归一的劝说,讥讽。

    见归一大师手微顿,睁开的双眸中闪过几分黯然,陶南岭知道自己有极大可能猜对了归一与那位的关系。

    她指着那只被欺负的到处躲避的麻雀,说道:“您看,那只小麻雀的父母来了。”

    话音刚落,两只麻雀,一壮硕一稍瘦小,分别落在小麻雀身旁,欺负小麻雀的那只麻雀知道自己打不过,扑扇着灰色翅膀逃走了。

    “您说如果只有小麻雀的母亲来了,那只坏麻雀是会飞走?还是继续欺负麻雀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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