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程放并不讨厌自己的室友,对日本人的看法也相对客观,这是他从本科毕业后,义无反顾奔赴北海道的缘由之一。
即使父母希望他往澳洲或加拿大走,家里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但去到那些国家,跟简雪临的距离会更加遥远,时差也更大。日本不一样,小长假就能回来,在浦东机场下,坐半小时车,就能去简雪临那儿蹭吃蹭喝,再被她骂几句,别提有多爽。
程放不是第一次陡然现身。
过往迎接他的,都是发小气笑不得的脸,她在楼道口翻个白眼:“大哥你能不能说一声再过来?”
程放故意开玩笑:“我被学校退学了,无家可归。”
这已经唬不到她了。
他以前会网购假壁虎握在手心吓她,百试不爽。
简雪临长成了无忧无惧的沪都丽人。她面无表情地摸出手机:“好的,我马上通知你妈。”
“哎哎,别。”程放抢走她的包,甩到肩上:“我请你吃饭。”
简雪临这才跟上来。
他以为能一直这样。
他们永远留在彼此的故事里,画面不会更改。
程放回到房间里,呆坐到床边,他第一次这样束手无策,热流不时往眼眶聚涌,他磕紧牙关,几次解锁手机,又丢回床上,倒了下去。
他对芥川纮印象不差,相反,他还觉得这个日本人颇为可靠。
初来北海道,他帮过他大忙,还将屋子分出一半给他,这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是莫大的告慰。虽然他们的生活作息交叉不多,爱好天差地别,但每次遇到学科或研究上的问题,只要去咨询他,他都会给出明确的指导或答复。
室友给他的感觉,很寡,但靠谱。
他对大部分事物兴趣寥寥,喜怒不形于色,当然,他长得很帅,放在东京街头,会被杰尼斯套麻袋逮走那种。
他半点没看出他喜欢简雪临。
难道,他对简雪临一见钟情?
简雪临!你也太容易失守了吧!
程放乱七八糟地想着,信赖的室友,突然变得像是不认识的心机男,换谁谁受得了。
当他使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理解的言辞,挑衅他时,程放只觉五雷轰顶。
日本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意冲上来。
程放拿起手机,给芥川纮发消息:【下来】
室友回得很快:【现在?】
程放快把键盘按出火星:【对啊,就现在】
芥川纮:【哪里见?】
程放:【大堂】
芥川纮:【好。】
程放没打算约架,疑团堵满他的神经,刚才那些在简雪临面前,无法诉诸于众的话,也让他头昏脑热。
原来脑充血到一定程度是真的会头痛,耳膜也嗡嗡的。
他套上外套,整理了一下领口,乘升降梯去往楼下。
—
芥川纮已经在大堂等他,穿着白天的黑大衣,他皮肤很好,比程放从小到大见过的同性都要白皙,所以现在看起来更像个薄情的吸血鬼。
程放冲着他走过去,速度很快,像要约架。
芥川纮没有躲,目光笔直地迎接他。
有那么一秒钟,程放想一拳砸到他徒有其表的脸上,但他克制住,只是问:“简雪临呢?”
男生说:“在她自己房间。”
程放控制着呼吸的节奏,不想再看他一眼:“聊聊?”
芥川纮看一眼大门方向:“去哪?”
程放说:“找间居酒屋?”
芥川纮恢复惯常的死人脸:“好。”
函馆的夜雪很大,晚归的路人都撑上了伞,白天压得痕迹斑斑的积雪,又被纯粹的白覆盖,两个男生一前一后经过,沉默着,停在一家放歌的居酒屋前。
“这家?”芥川纮说。
“随便吧。”程放已无心情挑拣。
他们在门檐下脱掉外衣,掸去薄雪,才依次入内,找到空椅落座。
店员送来酒水单,因为昨天到访过,她扫见芥川纮,仍记得这个样貌出众的青年,与之寒暄:“今天你的中国女友没过来吗?”
芥川纮微笑摇头,“没有,她休息了。”
程放霍然睁大眼,不自觉掐紧拳头。等老太一走,他问:“你故意的吧?”
芥川纮露出无辜的神情:“没有啊。”
“放,为什么总要多想?”他温温地看向他。
程放扼制住脾气:“别装了,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简雪临,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好久了,日本没女人吗?”
芥川纮反问:“中国没别的女人吗?”
“她是我从小到大喜欢的人……”程放的鼻腔溢出酸楚:“你比谁都清楚。”
正因为芥川是外国人,他才能丝毫无碍地分享出去。换作在国内,他才不会如此张扬,毕竟社交圈里不止他和简雪临,但凡有一丝露馅,他和简雪临的关系都会解构和重建,走上另一条他无法预知的路。即使父母慧眼如炬,早就看出他对这朵青梅情根久种,多次鼓动,他也认为时机未到。
他还在留学不是吗?
等他毕业回国,找到工作,他就正式表明心意,那时成功率更大,也更顺水推舟。
谁能想到,被一个小日子截胡。
他陷入无助又愤恨的揣度:“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喜欢她,你才这样?你有NTR癖?我们合租这一年多,我做过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了?马桶圈我都擦干净了,你给我带的饭,除了你不要的那两次,我也都给你钱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讨厌你,”芥川纮平静地说:“但我爱简雪临。”
程放眼圈更红了,像个难过的孩子,他揉了揉,再度喃喃:“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了……”
“我把你当朋友……你不该这样的……这不仗义……”
突然反应过来他浮夸的措辞,他看回去:“爱?你才见过她几面?也配用爱?你喜欢的是她吗?还是你的想象?”
芥川纮正要开口,店员端来了生啤,她小心地看了眼矮桌右侧的男生,还没喝一杯,他就看起来像是醉了,面红耳赤。
芥川纮抿一口自己那杯:“你呢。”
程放握着杯把的手骤停:“什么?”
“你喜欢的是她吗?还是沉醉于自己的表演?”
程放怔忪。
芥川纮勾了勾唇:“你明知道她不喜欢你。”
在暖和鼎沸的屋子里,寒意正在往程放的背脊攀爬。
“让我猜猜,”芥川纮垂了垂眼:“在阿勒泰,你真的还没准备好么,还是说,在同一个旅行团的情侣身上,你看到了爱情真正的样子,那是在你和简雪临身上从未发生的。所以你不敢,你退却了,因为你知道不会成功。在过去的二十年,你的每一次迟疑,都因为你清楚知道,你的表白不会成功,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你说什么?!”程放如遭重创,目眦尽裂,好像时刻要起身掀桌,大打出手。
室友不在现场。
却仿佛一个幽灵,参与观看了他们的阿勒泰全程,并作出完全准确的判断。
他没有终止表述:“从始至终,你都知道等着你的结果是什么。但只要活在想像中,活在不会完全失去她的舒适带,你就欺骗自己还有机会。”
“那你呢!”程放炸声,惊得隔壁一桌大叔统统死寂,不明所以地朝这儿看:“你就很了不起了?你不是趁人之危?我没生病你能认识简雪临?我们甚至都没有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芥川纮哂笑,复述他的话语:“比我多认识雪临小姐二十多年的你,没有资格谈公平吧。”
“对啊——”好像找到一副能让自己暂居上风的梯子,程放讥讽起来:“所以你的喜欢算得了什么,比纸还薄,你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她,完整的她。”
“所以我在努力走近她。”
程放只觉他匪夷所思:“不到十天能证明什么?”
芥川纮不假思索:“证明我比你勇敢。”
他毫无惧色地按亮手机,推去桌对面:“敢吗,现在告诉她,你也喜欢她。如果你敢,我帮你拨通电话。我们公平竞争。”
程放敛目。屏幕停留在眼熟的聊天聊天,简雪临久未更换的头像后面,跟着他从没见过的碎碎念。
【摩西摩西?】
【芥川桑?】
【在不在?】
【我想你了。】
就在一刻钟前。
哪里公平了?
她都已经喜欢上你了。
程放不可能拨出这通语音。
就像一小时前,在酒店对峙,他只能哑口无言;
就像在阿勒泰的风原,两人并肩坐于星河下,他攥紧草茎,几次叫出简雪临的名字,都没能说出那一句,“我喜欢你”。
为什么,凭什么?程放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他怨恨芥川纮,怨恨简雪临,怨恨所有人,怨恨这个世界,最怨恨他自己。这一瞬他回想起前几天的某次闲聊,女生突兀出现的句号,原来这是属于他的句点,宣告他漫长而深刻的暗恋真正降下帷幕,悲剧收场。
芥川纮安静地等待许久,才将手机拿回来,给简雪临回消息:【我跟程放出来喝酒了。】
女生秒回:【好啊,你们居然不叫我。】
他旁若无人地笑一笑:【他说想单独感谢我当你的向导。】
简雪临:【好吧,外面雪很大,你们注意安全。】
谈话的后半段,起先激动的这桌鸦雀无声,两个男生都默默饮酒,芥川纮几次看微信和时间,喝完自己这杯,他启唇说:“我要回去了,你要留在这里么?还想吃点什么?我来买单。”
他和善得一如往常。
只有程放知道,这副与世无争的表壳下,隐藏着多少虚情假意,品行不端。他讽刺地弯弯唇,也拿起自己的衣服:“我也回去了。”
“小人。”出门前,他在芥川纮背后泄出如此宣判。
芥川纮不斥一言,反而给他让行:“请。”
虚伪的日本人。
虚伪的民族。
从现在开始,他打心眼里厌恶这个国家,这里的民众,无差别憎恶。
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觉得她父母会接受一个日本人么?简雪临的外婆还是南京人。”
芥川纮的瞳孔轻晃一下,随即稳住:“我打算去中国了。跟你告诉我的规划一样,留在雪临身边工作。”
“借鉴了你的方案,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大度的中国人。”
程放的头发丝都要自燃,他胸腔起伏,转头就走。
芥川纮望向他夜色中的背影,敛平了唇角,下一刻,渐远的男生折了回来,抬手就是一拳。
程放从没打过人。
他不喜欢施暴。可此刻,他忍无可忍,也不要形象,只想把所有疼痛,耻辱,恨意,绝望,悉数奉还。
如果芥川纮还手,打一架也无妨。
至少,他走开的样子,没那么凄惨和无地自容。
他力气极大。
撞得男生不由趔趄两步。
隔着雪幕,他慢慢挺直了上身。再次望向程放时,他吸了下腮,扯开一个白茶般,纯净的微笑:
“放心,我会告诉她是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