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这些年,福顺公公从未觉得驼重物有何难,今日方觉背上人愈来愈重,挪至床榻边时,汗水汩汩而下,将床前脚踏浅浇了一层。
背后一片安静,垂条条的一只手随着他一步一晃悠,白若美玉,勾起他无限怅惘。
“人生三大喜,今日虽无洞房花烛,等你死后,必不会让你身处乱葬岗。与你配个阴婚,等我百年,你再好生伺候我。”福顺公公手指后折握紧细腻的白手臂,上瘾似的越揉越用力。
手掌莫名开始抽搐。
福顺公公笑道:“御前伺候我已家常便饭,今日竟似黄毛小儿娶了美娇娘一般忐忑兴奋。若娘子魂还附身,叫得声音大些哈哈哈……”
倒在床榻,身后人滚了一圈,面目朝下压着草席。
福顺公公人翻了个面,她牙关紧闭、咬肌僵硬,气息微不可闻。
福顺公公提起汗水打湿的贴里搓着小娘子的脸皮,黑黢黢的颜料成屑滚落,剖出了绝世美玉,艳光四射,不忍移目,“赌石”的乐趣,恰在剥露真容的刹那。
“怪不得赵世衡对你心心念念,宁愿毁了与刑部侍郎千金婚约,也要与你这等罪臣之女再续前缘。”
床帏钩一扯,黑暗如山压倒,福顺公公晃觉又回到了八岁净身的那片屋子,黑压压一片,柴火点亮的瞬间,浑身热了起来。
跪坐在床上,福顺公公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勾起嘴角,颤着手要将小娘子如他当年一般,四肢绑起、剥个精光,自己也做回刀儿匠。
他手里的是一只待宰羔羊,五官柔顺,不会痛哭求饶,滚热的血涌在皮肤下,待他啃噬。
捏着手臂,福顺公公侧脸贴上去,细嗅,似乎已闻见淡淡脂粉香,手在抖、身在颤、灵魂在啸叫。
无声的放肆。
静了片刻,他头顶的碎发摆动,一阵阵微流压抑着传来,一双猩红滴血的眼睛盯着福顺公公的头颅,呼吸极轻。
她咬破嘴唇,忍着恶心的生理反应,抿出强硬的线条,空余的一只手握紧银簪,缓缓提气,所有的力量向着手腕汇聚,一挥便将如溃堤之水,发而难收。
枯瘦有力的手指拖着她的胳膊向着床角拽去,多余的一只手伸进郎瑛的衣襟,亟待扯开。
千钧一发关头,郎瑛翻身将银簪狠狠扎入福顺公公的手臂,弧光有如白虹贯日,挑起一声尖利的嘶吼。
身上的力量撤去,郎瑛低沉喘气,大口呼吸着空气,不待休整,旋身一压,双腿夹着福顺公公的腿,手臂交叉勒紧他的脖颈,灰色的影子、红色的眼,灰蟒死死缠绕猎物,封住福顺公公的进攻与溃逃。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乱转,郎瑛坐在福顺公公的背上,将他的脸压在薄毯上,压下他求救呼号。
榻上皆是福顺公公的腥臭气息,郎瑛头也不回地对着榻下的祝千秋呼喊。
无人应答。
福顺公公一旦挣脱,事态无法回圜,直转直下,无数人的脑袋系在他的一张颠倒黑白的嘴上。
郎瑛力气告竭前,将自己所有的重量压上,以及赌自己的一点点运气,她要等待。
福顺公公如同离水之鱼,浑身剧烈扭着,郎瑛的手臂、腿脚钳子一样咬住他的肌肉、喉咙。
她感到身下的力量逐渐减小,汗水像是从福顺公公的皮肤里喷出来一般,二人的缠斗如浣衣,噗噗外溅水渍。
一道咆哮,手下封印的力气突然大得出奇,郎瑛眩晕后仰,险些掀出床榻。
这是一次回光返照,反击之后,福顺公公软绵绵地瘫在床上,眼神涣散,满脸通红。
郎瑛粗喘靠在床栏,手里的簪子抖着指向他,眸光死死锁定,只待一有动作便最后一击——向着他的喉咙。
涸辙之鱼,吐沫求饶,眼珠泛白。
郎瑛用脚踹去,福顺公公的喉腔中涌出一滩恶臭呕吐物,手脚痉挛不止。
“你……做了什么?”福顺公公外强中干地逞强。
郎瑛笑得沙哑肆意,道:“你中毒了。”
“……贱人……”福顺公公艰难爬向她,伸出双手欲掐死。
“找我吗?”郎瑛站起身,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看他,伸腿踢翻。
福顺公公软绵绵仰面瞧着帏顶,无法抵抗地看着郎瑛从绿色贴里袖袋中,取出一沓纸。
郎瑛挑开床帏,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一目十行看去。
【七月,司礼监协管后湖事左监丞福顺谨题,为查参原任文渊阁编修郎砚之之女顶替监生郎初犯禁,恳乞究罪申法以肃朝纲事。】
福顺公公罗列“勾结内应,动摇国本”“混淆阴阳,亵渎朝纲”“篡改黄册,图谋不轨”“残害监生,遮掩真相”“引诱不成,毒杀内侍”等五大罪状。
道破她女儿身真相,将绒线风波、监生失踪、黄册舞弊之事的污水泼她身上,再延伸开来,将后湖官吏皆打上包庇的罪名,强调曾是太子署官的郎家意图不轨,建议陛下将一众人等打入诏狱,揪出同党,彻查东宫其余属官,抄检郎宅,查找谋逆实证,全家极刑。
郎瑛捏着纸页,呼吸困难,一股巨大的恐惧捏着她的心脏,缓缓阖眸消化这洪水滔天的灾厄。
福顺公公看着宣纸后的那双眸子睁开,生寒的目光看得他生了丝惧怕。
她终于发话了。
“还要命吗!”
这张脸与娘亲的脸合二为一,当年净身时“不要命了”的斥责从未从耳边消失,今日他又亲临了这一句质问。
弑母的血,他的手从没擦干净过,也无所顾忌,但时至今日,才感受到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气,无形的斧头随时落在头上。
“要要要!”他用尽力气,朝着郎瑛翻身,额头碰床榻,以示磕头。
郎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道:“解药只此一份。有一句假话,我立刻摔了。”
“不要……”福顺公公歪着脖子求饶。
“绒绳是你毁坏的?”
“……是。”
“失踪监生在哪里?”
福顺公公又呕出一口污秽:“看不清,只知道有两人……敲打了他,拖走了,我近前,只看到一滩血迹。听口音是北方人。”
“你背后真正的主子究竟是谁?”郎瑛拔出瓶塞,手臂探出床榻外,欲倒不倒的样子,“这份状告,我们都是棋子,目的便是要扯上太子,何人指使?”
福顺公公摇头,手指一味够着瓷瓶:“不……”
郎瑛眯眼:“你再思量思量,阎王爷不会有耐心等你。”
瓷瓶向着地砖倾倒,细细的透明的液体落下,福顺公公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竭尽全力爬去,艰难吐字:“顺天府!”
郎瑛动作一顿,顺天府、黄册、太子、失踪监生,这几个关键词之间会有怎样的隐情。
福顺公公猛地夺过,嘴巴啃住瓷瓶,将液体一气吞下,咯咯笑着,戏谑地瞧着郎瑛:“……你查……就别想从后湖走出去……”
郎瑛一手抓住福顺公公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拽起:“继续说!”
福顺公公自恃饮了解药,性命无虞,色眯眯的目光黏在郎瑛面庞,不发一言。
见已问不出东西,郎瑛又笑出来:“福顺公公,我说是解药就是解药吗?”
“这只是湖水。”
她说着最残忍的话,震得福顺公公浑身发麻,如坠冰窟,胸口被雪堵住,久久无法呼吸,脸色由红转黑,手掌抓着胸膛,生生划出数不清的血印,血肉模糊间口中污秽吐净,只剩血液。
仰脖,跌倒,嘴中喷洒的血雾溅满床帏,黑暗中的帏布上的血迹如星子,点点泛光。
“娘亲——别打我……”说完这句话,福顺公公气绝,睁着的眼睛滚落一滴血泪。
此时,郎瑛听到床榻外,传来一声剧烈的破门声。
力气之大,震得门扉撞墙摇晃邦邦作响。
挑帘看去。
裴停云裹挟着雷霆怒意冷视她,手中缠着血红的细绳垂地,在日光中闪烁着金属色泽。
郎瑛沙哑笑道:“妹夫,你来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