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伊虽说要回家,倒也没有说走就走,先往秘书省走了一趟。
姬修今夜陪伴圣人于城楼之上观景,暂未归来。姬伊就与小院中的内官说了两声,先把自己预备即刻出宫的打算说了。
紫微宫没有秘密,仅一时半刻,姬伊与太上皇的争执就已经落入了有心人的耳朵。
内官真心实意地忧虑,担心姬伊倔脾气上来,明日就不管不顾地打马回西都去。
凭秦王千顷地一根苗的情状,就是姬伊真闹出点抗旨不尊的苗头,圣人与陛下也不过是像对待宋世子重明那样,调动地远一些,眼不见为净罢了。
在内官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姬伊将自己预备下月初一大朝会正式入朝的事也说了。
这就是没打算真撂挑子不干的意思。
内官会意,主动挑拣些事关控鹤府筹备的文书整理进箱,交由姬伊身边的听南抱着:“眼下年节上,世子想家也是常事,王宅中百十口家人都依仗世子,哪有不思念相亲的道理。我这便去请楚王与圣人分说,好叫代步车辇进来,以免夜黑风高,伤了世子贵体。”
“由你安排吧。方才我看见来路上,库狄桢在宫道上哆嗦,多派几个人去把我前日里穿的鹤氅送给她,别冻了她。”姬伊取笔沾墨,下笔如凤舞龙游,随手写了一笔书信,算是给姬修留几句话。
书信主要内容就是,表示自己近些天要专心休养,绝不肯再见外客。
写完,姬伊把笔一扔,浑然不察桌上飞溅的墨水,往边上美人榻卧倒小睡,只等几个内官出去跑腿再出皇城。
库狄桢三十多岁的人,年轻力壮,脚步多快啊。
后发的宫人为赶上这几段路,换了两班人去追,好险在库狄桢出应天门前叫住了人。
多亏今夜陛下与圣人俱在应天门城楼上观景,下方里三层外三层地团着人,库狄桢这等有名有姓的人物路过也得严加盘查。
被内官委以重任的青年宫人极有眼色,见周围人多、火炬亮堂,便当众从包袱中抖搂出鹤氅,火光照耀下,银线与仙鹤羽毛细密编织,流光溢彩。
最妙的是,前不久众人才在秦王世子身上看见过这件鹤氅,是陛下御赐之物啊。
青年宫人笑着恭喜:“库狄制狱使福履安康,这是秦世子托我送来,为制狱使御风。”说着就往库狄桢身上批鹤氅。
库狄桢怔愣间,来不及发问,已然身披鹤氅。
这鹤氅不一般,库狄桢被寒风吹乱的发丝也衬得是放荡不羁,休息不足的青黑脸色也称得上仙风道骨。
在场众人有官吏、宫人、也有卫士,其中一人率先夸赞:“制狱使真乃神仙中人呐。”
《世说新语》中曾有王恭乘高舆批披鹤氅裘的典故,被视为超凡脱俗、飘逸超群的代表。
而库狄桢,不是她埋汰自己,实在是自家知道自家事,她那是真心实意给太上皇陛下做酷吏的,一点儿没有含糊的意思。
鹤氅裘并非不好,只是此情此景,她又是这么个身份,多少有些讽刺。
众目睽睽之下,库狄桢露了笑脸,向宫人谢过秦世子的关心,然后拱手与在场众人谢过,捂着一颗动荡的心,赶紧出宫去了。
留下诸人语焉不详地探讨秦世子姬伊的意图。
这边宫人领了谢,转身上城楼,向楼上传达了姬伊意欲出宫的情况。不久,皇帝口谕下达,符宝令核发左鱼符和敕牒,由另外的内官携左鱼符和敕牒于门楼下等候姬伊。
姬伊收拾收拾,坐着辇车来到应天门下,从内官手里接过东西,再拎着鱼符与守卫宫门的监门卫合符,勘验文书,记录在案。
走完这一串麻烦得不得了的流程后,姬伊回身上车,出宫。
回到秦王宅,姬伊泡热水池解乏,本想着先踏实睡一觉,可她心头总有一股气盘旋,翻来覆去,总是不肯入梦。
她既然睡不着,满宅的人也都不用睡了。
姬伊叫齐了秦王宅内官吏并幕僚,说起自己即将任职控鹤丞兼亲卫府中将一事:“前些天宴上,王傅她老人家还与我说,该早些找点正事做,要么为君分忧,要么为母分担。你们谁字写得好的,替我书信一封,把我即将任职的好消息告知王傅,也让她高兴高兴。”
“傅”指的是亲王府的属官之一,从三品的高官,有训导辅弼亲王之职责。
秦王姬长安的“傅”身故时,姬伊正好是需要人教导的年纪,这人选就落在了京官之内,先是孟宰相做了一年,后来改为时任弘文馆学士的王琬,现如今王琬官至门下侍廊,是政事堂群相之一。
主簿陈机困意难挡,以袖遮面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薄泪:“世子可还有旁的什么话,要嘱托王傅的?”
姬伊谋算起人来精神百倍,措辞也好听:“就说我不爱受人辖制,又限于律令品级不能为控鹤监,但这上峰我还是想自己选。近日我听宫人说起,库狄桢出身官宦,待下亲和,我与她更有西都相会的旧情,相处起来也较为和乐。再者,有她在二圣中间斡旋,既省了我的事,又利于整合控鹤府。我看她人近中年仕途不顺,心生怜悯,有意做个顺水人情。”
“我记下了。”陈机仔细抄录姬伊所说,预备连夜润色抄送,第二日一早就送到王家。
“嗯,”姬伊满意点头,“料想这几日政事堂就要论起控鹤府控鹤监及其它要职的人选,还需王傅多加参详,今夜先拟定一个名录出来。”
在座诸位属官幕僚之间交头接耳协磋商后,便有属官提出异议:“库狄桢已身负清查叛贼之重任,如若另行兼职,且不说礼制法度,只她一人,未必忙得过来呀。”
府衙初立之时,繁杂琐碎的小事最多,自家世子又没有经验,到时候一个不小心琐事都要落到世子接头,届时还不是她们这些做属官的倒楣么?
另一幕僚就道:“库狄桢既调职控鹤府,就该以控鹤府事务为主,你还怕她手上的差事无人接手吗?”
做太上皇手下的酷吏虽说是个容易不长命的位置,但太上皇毕竟出手大方,说给权就给,多少年都是热灶。
也就是幕僚当年没机会,不然这酷吏说做也就做了。
同理,眼下姬伊给库狄桢递了一难得的高枝,库狄桢难道还会拒绝?酷吏都做了,这眼看着说不准能养老的控鹤监肥缺当然是紧赶着上架。
亲王府属官大多出身清贵,她鄙夷:“没有半分风骨,竟也妄自称是读书人。”
幕僚混不吝道:“那就得看是读的什么书了,只要住在神都,读的是本朝的书,那就是本朝的读书人。”
神都的地价贵着呢,寸土寸金。
同僚之间相互呛了两三句。
姬伊初听有趣,听得多了也厌烦,直接打断了她们的闲话:“这有什么好争论的,总归都是要查案的,御史台是查,控鹤府也是查。最好是叫她做着‘制狱使’一起来控鹤府。”
姬伊此言一出,属官与幕僚都缓了神色,前者满脸都是“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纠结,而后者略微讶异后击掌笑道:“还是世子说得最有理。”
库狄桢本职为御史中丞,因太上皇交办了反贼一案,被临时加授“推事制狱使”头衔。
制狱使本身并不是官职,而是临时的、可灵活任免的头衔。
制狱使查案,如同皇帝本人查案,有三样特别的好处:
其一,可以免去繁琐手续直接逮捕疑犯,即使高官也不能豁免。
其二,彻底抛开了“刑不上大夫”的陈规,可以酷刑审讯,所谓请君入瓮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其三,一般判决须得上报大理寺和刑部反复核对,容易拖拉反复,而制狱使直接向陛下或者圣人汇报即可执行。
姬伊碍于各种原因,没能从太上皇手里争取到这馋人的酷吏权柄。她吃一堑长一智,决心大行张冠李戴之举,虽然头衔在库狄桢脑袋上,但又不是说姬伊就一定不能用了。
桃子是库狄桢的,但没人说姬伊不能吃库狄桢手里的桃子呀。
另有属官含糊道:“世子既然都选中库狄桢,我们这些做妾下的自然没有二话。不过,控鹤府新立,官署内空缺职务之多,何不多方借调?”
姬伊极快地明白了属官的意思,赞赏地递过去一眼:“既然搭了台子,独唱不美,合该三方相聚、唱念做打,皆大欢喜嘛。想来长姊愿意从秘书监让几个善文书的人才给我这个做妹妹的,亲卫府中有我故交,御史台也借几个人来,我秦王宅也略略有几个人才。”
陈机下笔如飞,随声附和:“世子考虑周详,这一下子就四角俱全了。”
姬伊既往那方想了,思路更是开阔:“再有不足就往端王府、晋王府讨要几个,两座王府建制都在神都,料想两位老人家总该愿意为小辈开一开府门,尤其晋王身为宗正卿,想必知道不少宗亲年轻娘子,正是立业成家的好时候啊。”
既已说定,属官幕僚屈膝行拜礼,再次恭贺新年。姬伊心情转好,赏了金锭,便许她们下去了。
待到天光乍破,清晨时分,姬伊将将凝出一丝困意,朦朦胧胧地沉入梦乡。
隔了三重墙壁之外,胥吏捧着一叠密封的书信走过廊下。
元宵三日不宵禁,西都送来的书信也到的比往常更早。
听南整理之后,将其中的急务挑出置于床头,以便姬伊睁眼便能查阅。
她这头刚一放下,那边姬伊瞪开了眼,四目相对,听南致歉:“是妾打搅世子好眠了。”
“不怪你,也到了该起的时辰了,”话虽如此,姬伊仍懒洋洋的,疲懒得不肯从温暖的锦衾里探出一只手,“你拆了念给我听听吧。”
听南先确认蜡封无误,取来裁刀去除封蜡,在灯烛下一字一句地读:“吾儿阿伊见字如晤:倏忽半载……府中上下俱安。寒笺送达时,正值元夕。春寒料峭,霜风刺骨,而宦海风波,尤甚于春寒。若遇困顿郁结,切勿深藏自苦、徒损心神。吾家祖泽深厚,纵有万般艰难,亦足以保尔余生无忧,无须摧眉折腰事人。
“闻尔奉旨主使,护送幼弟赴吐蕃和亲,启程之前务必归家,宗庙之礼、家国之训,皆需面嘱。前番所托查访之事,已具明细,另纸附后,阅后宜审慎处理。
“另,下属林成岁性虽朴讷,不擅机巧,然忠心可鉴,临事可靠。非常之途,正需此等根骨坚实之人。望尔推心以待,善用其长,必为尔之肱骨。母手书,腊月既望。”
末尾处,有秦王印。
姬伊听完,伸出手从听南手里拿过信纸,仔细辨认字迹,又将附录的名单看过一遍,然后把书信盖在脸上,就着墨香叹气:“想回家了。”
听南笑道:“上回世子过家门而不入,大王必定也惦念着世子。若是世子肯回去,大王不知道该多高兴。”
姬伊没有接话,放缓呼吸补眠。
有些事情,即使是心腹也无法明言。
姬伊想回到的“家”,非有形之物,亦非无形之物。
幼时的心安之处是母亲怀抱,成人之后就不同了。就像她养大的那只老虎,成年就要放归山林,独占山头的安宁远不是宫廷内的小小院落可以满足的。
西都是母亲的领地,虽然迟早有一天会是姬伊的,但那天还很遥远。
天性无可抑制,姬伊需要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能不告而入的清静安心之地。
在那之前,她当然也会回去看望母亲。但她绝不肯彻底回归母亲的羽翼之下做个永远不必操心的太平世子,她正享受与天地人奋斗,哪里舍得离开神都。
更何况,她都强忍心意退让过了,都怪太上皇死抓着不放。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唉,她太想当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