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行人不算少,摊主叫停了人,这才注意到,不由有些怯意地看看周围这几位人高马大的侍卫,以及几步外面无表情望过来的人——好年轻的郎君,好威严的一双眼睛,让人连多看一眼都心生畏惧。
但站在他摊位前的年轻女郎,衣饰精致,气度高华,一看便是出身显贵之家。她的气质虽然同样疏离,却比身旁的那位郎君要温和得多。
如果他的小食能得了这样一位贵人的青眼,一定能很快打响名号。
摊主鼓起勇气,卖力地推荐道:“新鲜做好的五味脯,又香又辣!都切成了小块,拿着就能吃,夫人要尝尝吗?”
他机灵地把称呼从“女郎”换成了“夫人”。
岑容顺着他的吆喝向摊位上望去。五味脯是用牛、羊或者獐鹿等动物的肉做成肉条,在加入了花椒末、橘皮丝等调味品的骨汤中浸透入味,最后晾晒阴干而成。因为骨汤炮制的配方不同,各家的五味脯都有不同的风味。
眼前的摊位上,五味脯果然都切成了大小适中的丁块,装在干净油纸中,在灯笼烛光的映照下现出一种诱人的色泽。岑容笑了笑,在摊主忐忑的目光中开口:“那就来一份吧。”
“好嘞!一份五味脯,希望夫人喜欢!”摊主眉开眼笑,动作利落地包好了油纸包裹,双手捧着递过来。
岑容虽然原本没有买东西的打算,但在出门之前,云影听说她要到市集上来,也为她准备了装着碎银的荷包,以防不时之需。她伸手向袖中探去,还未拿出荷包,一名侍卫却先一步走上前来,放下铜板,接过了五味脯。
岑容一怔,转眼望去,宋继昭站在几步外,淡淡道:“我在丰楼里定了雅间,也快到放烟花的时辰了,去雅间里边看边用吧。”
他说完便迈开步伐向前走去,岑容向摊主点点头,跟上前去。
丰楼是洛阳城中最高的酒楼,除却一楼用作堂食外,二楼往上便都是雅间。环境清幽又视野辽阔,时人都喜爱在此处聚会宴客。
他们从侧门进去,小二一直领着他们到了丰楼的最高层,又呈上写有菜品名称的水牌,方才躬身一礼,退到了雅间门外等候。
侍卫将装着五味脯的油纸包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宋继昭在窗边坐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看看有没有想吃的,虽然都比不上宫里,但丰楼的东西还是可以尝尝。”
话里的意味都是在暗指这个从街边摊贩上买来的小食不入流。
岑容原本还想试试这份五味脯,听到宋继昭的话顿时没了心情。她沉默片刻,微含着些讥诮地说:“陛下往日流连酒肆,不是也尝遍了这洛阳城中的酒?”
她提起宋继昭尚未亲政的时候,那些微服出宫、在城中斗鸡走犬的纨绔旧事。
宋继昭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我尝过了,所以说只有丰楼的可以入口。”
两人的观点从出发点开始便不同,岑容不欲再与他争辩,转眼望向窗外。
在除夕子时、新年到来之际点燃烟花,是洛阳城多年来的俗例。除却有余财的普通人家会自己购置燃放,每年宫中也都会准备烟花,在城门楼附近点燃。故而除夕之夜,洛阳城中百姓除了留在家中团聚守岁的,也有许多人会出门到集市上游玩,等待子时来自城门的烟花燃起。
眼下快到时辰,街上的游人们都逐渐开始向城门楼方向聚集而去。坐在丰楼最高层向下俯瞰,灯光烛光映照着熙攘人群,更显出一种安宁之下的繁华与兴盛。
但仔细看去,却仍能看出这幅画面下隐含着的异状。
岑容入宫为后六年,有六年的除夕都是在宫中度过。但在更早的时间里,她还尚留在家中的时候,到了除夕年节也一样会出门游玩。那个时候的洛阳夜集,无论是摊贩还是游人,都比如今这一晚要更热闹得多。
而再多观察一会儿的话,还会发现,市集上的人们虽然都带着年节的喜庆与欣悦、兴致盎然地游览着街道两旁的摊贩,却在更多时候都只是看过便罢,付钱买东西的人都少了许多。
岑容想起朝中频繁收到的,各地出现叛军的消息,心中叹息。
时局动荡不明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减少不必要的支出,将财物都留在手中,以此增强心里的安全感。如今叛军出现得越来越多,即使大都处在千里之外、也很快被镇压了下去,但洛阳城中的人们也仍然有些惶惶不安起来。
这样的不安,就是对现今朝廷的动摇与疑问。
她从窗外收回目光,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宋继昭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面上仍旧是冷淡的。
即使岑容如今长居宫外,与宋继昭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即使宋继昭今夜执意要与她待在一起,看起来满心耽溺于儿女情长之中……
岑容也仍然知道,如今民间的这些不安与疑问,宋继昭也都有所察觉——并且,有了自己的计划与对策。
前世今生十几年的纠缠,她已经太熟悉他的行事与想法。
刻漏滴答,子时到来的一刻,洛阳城中响彻烟火的嘭鸣声。无数绚烂的火花在空中绽放,街市上传来鞭炮与人们的欢呼声。
雅间中仍然安静无声,只余烟火不歇地点亮窗外的天空。
始光十八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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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天子与皇后走在前面,先行出了雅间。侍卫随之跟上,即将离开时,发现还有一人落在了后面,不由问道:“伏将军?”
伏连将东西拾起,走上前去:“来了。”
回到行宫,岑容下了马车,见宋继昭也在后面走下车来,便问:“明日大朝会,陛下不需要回宫?”
她现在全不掩饰与宋继昭相处的不耐。
宋继昭淡淡道:“正旦祭祖告庙,从行宫出发,不是比宫里更方便些?”
他径直向里走去,岑容拦不了他,便也随他去了。
反正行宫里这么多间屋子,随便宋继昭睡哪里。
回到自己的别院,重新卸下钗环、梳洗过后,岑容让云影和竹苓都回去休息,自己拿了灯,从角落开始一一吹熄屋中的灯盏。
雪在早些时候已经停了,冬夜的行宫里,只有静谧在屋中弥漫。她吹到倒数第二盏灯时,窗棂却忽而响起“叩叩”轻微的两声。
岑容顿住脚步,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殿下,是臣,伏连。”
伏连?
岑容走上前去,迟疑片刻,推开了窗扇。
月色下,银白的雪地里,伏连站在窗前。对上她的视线,他微微弯了弯眼睛,像一个小小的笑容。
“伏连?”岑容低声道,“你……你怎么来了?”
伏连仍然穿着早些时候他们去市集时的那一身,黑色的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他从袖袋中取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岑容定睛看去,那是一个扎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
是她落在丰楼的五味脯。
伏连道:“冬日天寒,五味脯冷了之后会不太好咬,殿下若想试试,可以让厨下先加热一下。”
岑容怔了怔,接过油纸包。
“好……多谢你提醒。”她说,看见伏连收回手,又向她微微笑了笑,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岑容脱口道。
伏连顿住脚步,对上他望来的目光,岑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了片刻,她找到一个理由:“你这段时间,一切还顺利吗?伤怎么样了?”
伏连看着她:“一切都好。臣伤势已经痊愈,太后那边也没有什么动作了。”
朱太后失手了这一回,就这样偃旗息鼓了?岑容不太相信,但对方隐在暗处,现下也只能见招拆招,便道:“太后擅长蛰伏布局,无论如何,你多加小心。”
“是,臣会注意。”伏连颔首。
这一件事说完,冬夜里一时又安静下去。过了片刻,伏连先开口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臣告退。”
岑容点点头,看伏连后退几步,转身向庭院外走去。他的动作轻快而敏捷,如同兔起鹘落一般,不过几息的时间便越过院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合上窗扇,看了看手中的五味脯,将它放在桌上。
第二日晨起梳妆,云影看到案桌上的油纸包,疑惑道:“嗯?昨日好像没看见这个东西?”
岑容正在妆奁里选发簪,听见这一句,手中顿了顿,很快道:“哦,那是昨晚我在市集上买的五味脯,收在袖袋里,后面才想起拿出来。”
云影恍然地点点头,又问:“那娘娘,这个是要留下吗?”
岑容将发簪别入髻中,偏头向她微微笑了笑:“嗯,你让厨房把它热一热,呈上来,我尝尝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