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危急……”包兰芝握着话筒的手剧烈颤抖,脸色刹那间褪得比身后的墙壁还要惨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眼前景物开始天旋地转,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幸好南秉义就在旁边,一把将她捞住,掐着她的人中,连声呼唤,才将她从短暂的昏厥中唤醒。
这已是得知消息后,她第三次晕厥。
南春因受惊和高烧还未完全褪去,如今南天贵又生死未卜,接踵而至的打击,如同沉重的石碾,一遍遍碾过这个坚韧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将她最后一点支撑也碾得粉碎。
南秉义自己的心也如同在滚油里反复煎炸,看着妻子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他沙哑着嗓子,试图做最后的劝阻:“兰芝,你这样子……风一吹就倒,天贵那边,我去接,你在这里守着春儿,行不行?春儿也离不得人……”
“不……不行!”包兰芝猛地抓住丈夫的手臂,执拗地摇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我要去……我得亲眼看着天贵……我得守着他!春儿……春儿暂时没事了,护士看着……我得去……”
她挣扎着要下床,双腿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全靠南秉义铁钳般的臂膀支撑着,才没再次瘫软下去。
南秉知道拗不过她,也懂得她心里那点近乎疯狂的执念,只得重重叹一口气,将她半扶半抱地安顿在走廊那条冰凉的绿漆长椅上。
他自己则像一头困兽,在县医院门口来回地踱步,每一次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都觉得那黑暗漫长得没有尽头。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医院廊上的灯光白寥寥的,照着人脸上没有一点儿活气。
当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嘶哑地吼叫着驶进院子时,南秉义觉着自己的心猛地一下撞到了嗓子眼。
他搀扶着几乎走不稳路的包兰芝,跌跌撞撞地迎上去。
车斗的门豁然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夜风的凉,直扑过来。
包兰芝的呼吸霎时停了。
南天贵躺在杂乱的被褥上,一动不动,平日里挺拔的身躯此刻软塌塌地堆在那里。
最刺目的是右腿,厚厚的纱布缠着,却仍不断渗出暗红的印记,那腿弯折成一个怪异的角度,瞧着便让人心里一抽。
“天贵!我的儿啊——!”包兰芝喉咙里迸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她挣脱南秉义,扑到车斗边,手颤抖着伸出去,想要摸摸儿子的脸,却又不敢落下。
那积压了太久的惊恐、忧虑,混着眼前这惨烈的景象,轰然一下冲垮了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眼睛向上一翻,身子直撅撅地向后倒去,第四次晕厥在地。
“兰芝!!”
“妈!”
南秉义和刚跳下车的南雁同时失声。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一边是昏迷不醒、重伤垂危的儿子亟待抢救,一边是承受不住打击、接连晕厥的妻子。
南秉义这个沉默的汉子,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佝偻的脊梁上。
县医院的抢救室一时间竟同时容纳了母子两人。
医生护士脚步杂沓,人影晃动,一边紧急处理南天贵的伤腿和稳定生命体征,一边抢救因极度悲痛而休克的包兰芝。
南秉义和南雁被隔绝在门外,如同两条被抛到岸上的鱼,只能张着嘴,无助地等着。
时间在死寂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漆黑的夜色逐渐褪去,透出一点鱼肚白的微光。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位满脸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摘掉口罩,对如同惊弓之鸟般立刻围上来的南秉义和南雁说道:“伤者南天贵,失血性休克,右腿开放性粉碎性骨折,伴随严重感染迹象。我们已经做了紧急清创、输血和固定,目前生命体征总算稳定下来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南秉义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腿一软,险些跪下去,忙扶住墙,声音沙哑得不成调:“谢谢……谢谢大夫……那他的腿……”
医生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情况很不乐观。骨头碎裂严重,软组织损伤厉害,加上送来得不算及时,已经有了感染征兆。我们这里条件有限,能否保住……要看后续的感染控制和恢复情况,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截肢的风险……非常高。”
截肢!
这两个字像丧钟,在南秉义耳边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顿了顿,继续说道:“另一位病人,包兰芝,是情绪过于激动引发的短暂性休克,已经缓过来了,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这时,脸色依旧苍白的包兰芝被护士用轮椅推了出来。
她虚弱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逡巡,得知儿子暂时无性命之忧后,眼泪便无声地汹涌而下。
南秉义看着虚弱的妻子,想着抢救室里前途未卜的儿子,再想到矿上那堆烂摊子。
他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苦涩,做出了决定——李文华那畜牲,绝不能放过!
他转向一直沉默的南雁,声音沉重:“雁子,你留在医院,看好你妈。你哥这边……仔细盯着。”
又目光复杂地望着包兰芝:“矿上……李文华那档子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跟刘仁东兄弟回去,料理清楚!”
南雁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点了点头,声音低哑:“爸,你去吧,妈和哥……有我。”
南秉义不再多言,用力拍了拍南雁的肩膀,又深深看了一眼轮椅上默默垂泪的妻子,然后转身,与一旁同样疲惫愤慨的刘仁东汇合。
两个男人的身影,踏着晨曦那点微光,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医院,朝着881矿的方向走去。
……
南秉义与刘仁东回到矿里,家门未进,便直奔矿保卫科,随后又跟着到了派出所。
接待的张警官,脸色严肃,眼带血丝,显然也是忙碌了一夜。
听完刘仁东更详尽的叙述,看了矿卫生所的伤情证明,他眉头锁紧,示意手下人去传唤李文华。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里拖泥带水地过去。
南秉义坐在硬邦邦的长条木凳上,双手死死攥着膝盖,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脑子里反复滚着儿子浑身是血的模样,妻子晕厥时的惨状,每一次回想,心都像被铁钳狠狠拧着。
他得要一个公道,要将那毁了儿子前途、人生,击垮妻子的畜生绳之以法!
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去传唤李文华的警员很快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张队,李文华家没人。据他邻居反映,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见着他家亮灯,也没见人进出。我们初步判断,他可能……已经跑了。”
“跑了?!”刘仁东猛地跳起来,惊怒交加,“这龟孙子!肯定是做贼心虚!知道事情漏了,就吓破胆溜了!”
南秉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张警官。
跑了……李文华跑了。
他想象过李文华抵赖,想象过对簿公堂,甚至想象过愤怒下的厮打,却独独没想过,对方会这样干脆地一走了之,留下这烂摊子和他们一家无尽的苦楚。
“已经立案侦查,发了协查通报。”张警官的声音打破沉默,带着程式化的安抚,“我们会尽力追查,车站、码头,他可能投靠的关系,都会布控。请你们相信……”
后面的话,南秉义听不清了。
相信?他还能信什么?儿子躺在百里外的医院,腿可能保不住;妻子精神濒临崩溃;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淤泥,将他紧紧裹住,淹没,几乎窒息。
他为之奋斗,忍耐了大半生的秩序和公道,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跑了……他竟跑了……”南秉义喃喃着,佝偻着背,缓缓站起身,甚至忘了道别,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灵的躯壳,步履蹒跚地挪出了派出所。
门外,阳光刺眼。
矿区熟悉的喧嚣,此刻传入他耳中,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家,那个曾承载着微薄希望的小院,他几乎不敢回去面对。
如何对医院的妻儿说?说凶手跑了,或许永远抓不到了?
刘仁东追出来,看着南秉义瞬间老了二十岁的背影,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堵在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
他只能重重叹口气,默默地陪在一旁。
消息像风,很快刮遍了矿区。
“听说了么?推南天贵下山的李文华,跑了!”
“真不是东西!犯了事就溜!”
“南家惨喽,天贵不知挺不挺得过来,凶手还没了影……”
“造孽啊……”
这些议论,南秉义听在耳里,却激不起波澜了。
他只觉着,天,是真的塌了。那撑天的担子,如今结结实实,全压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肩上。
他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第一次感到,这生活了几十年的矿区,竟陌生得叫人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