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的不自在尽数落入我眼中,我未开口,瞧着他。
药味浓郁,我原本已习惯这药味,但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又浓烈起来。
在厨房里压下的不爽,此刻冒出了头。
沈知白和我对视。
我同他谁也没先开口。
片刻后,沈知白面有愧色,“殿下,此为我之过…”他偏头咳嗽起来。
我仍未动,一言不发。
他转回头,清亮眼眸瞧着我,一张精致脸上染着红意,他垂下眼,过长睫羽微微颤动,显得有几分可怜,“我并非刻意隐瞒于你。”
“那便是故意的,”我道:“你在信中未曾言明,在明知我被流萤会刺杀过的情况下,诓我过来,其心可诛。”
我这话颇狠,沈知白神色变了,抬眸看我,眼中神色复杂。
他起身欲跪,我伸手拦住他。
他身子单薄,一眨不眨的瞧着我,声音微哑,“知白对殿下绝无谋害之心,流萤会大多都是可怜百姓,我师父师弟也并不是其中核心。”
他这副可怜样,我心底最后那点不舒服彻底散了。
“沈知白,本宫对你颇为信任。”我面上不显,见他站住不再跪,收回手,“容忍你多次冒犯,你…”
他伸手攥住了我的衣袖,我话一顿,瞧见他露出的手腕,苍白皮下细弱血管若隐若现,真是脆弱又精致。
“知白知错…”他声音放低,“我原本以为流萤会不会搅和进来,这才未说,后来您遇刺,可师父对我养育之恩,我便想先探清流萤会目的,再作禀报。”
他瞧着我,眼中坦荡一片,“知白愿一人承担。”
“放手。”我声音淡淡,听到最后几乎气笑了,“灭门之罪,你能承担什么?”
他苍白唇微微绷紧,显然有些紧张。
“沈知白,下不为例。”我瞧着他,声音放缓,“本宫最恨欺瞒。”
沈知白微微瞪大眼,清亮眼眸亮起,“知白谨记,绝无下次。”
他的手指仍抓着我的衣袖,待我垂眸瞧了一眼,他方才恍然回神,仓促地抽回手,耳尖漫上红意。
我全当没看见,问他:“你知晓流萤会多少?”
“我师父并未同我说过,一切都是我猜测的。”沈知白坐下来,“四年前,烁石城边防第一次出现流萤会的名号,那白玉阎罗横空出世,因流萤会多出没于乡野荒原,在边境流窜,边防军为避免扩大争端,并未全力围剿。”
“且说来奇怪,流萤会行事多于烁石城一带,在云州出现寥寥。”他捡了一块蜜饯,“我师父游走乡野,依他的性子和流萤会有干系不奇怪,至于我师弟燕青,他是我师父从一派遭了盗贼的流民尸堆里捡回来的,亲友被盗贼捆走,这些年为寻亲友踪迹在外奔走,流萤会中有不少他那般之人,他加入流萤会也不奇怪。”
按沈知白所说,这流萤会并非一个严谨组织,更像是一个松散的,勉强靠那首领白玉阎罗聚起来的联盟。
那更奇怪了,这般丢块石头都能打散的联盟,赵文卓管控的边防军为何让其嚣张了四年之久?是抓不了,还是不能抓?
或许是看出我疑虑,沈知白道:“流萤会不碰军需,我亦怀疑是赵文卓养寇自重,可他多次亲自领兵围剿,各有伤亡,不似做伪。”
确实疑虑甚重。
若有勾结,怎会做戏到此,若无,边防军连年围剿却收效甚微,是边防军太不中用,还是流萤会神通广大?又或是赵文卓借此遮掩其他勾当?
我心中琢磨着,因对流萤会知之甚少,并不能得出答案。
“我去…”我抬眼,或许是喝了药的缘故,见沈知白面上有了倦色,便止了话头,“你先歇息,我问完你师弟便回府,替我同你师父告罪。”
虽说乐忧居士留我,但同外男一同用膳终归不妥。
“你要走了?”沈知白瞧着我,欲言又止,最后道:“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避开他的视线:“我最近查到一些可疑商铺,需得让你在外筛查,暂时别回将军府了,有什么要事可托信给我。”
沈知白并不言语,微微绷着唇,最后垂下眼,轻声答应。
我当没看出来,起身往外走,突然听见沈知白的声音:“长风,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啧,太敏锐也不好。
不过我并不认为沈知白烦,只是我不便再和他多见面。
这对我对他都好。
“不。”我稳着声音,耐心解释:“我在云州无可信之人,你算得上一个,所以才会把此事交给你,而且你这病还是养好一些再回去,将军府水深,我怕你出事。”
房内沉寂片刻,我按着门,要是他不说话我就走了。
正想着,他道:“好,我不负你所托。”
我没说话,出了门。
天色阴沉,比我来时暗了不少。
沈知白师弟还在院中,或许是乐忧居士和他交代了,他坐在廊下木凳上等我。
见我来,跪下磕头行礼:“罪民燕青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十分正式了,动作标准让我挑不出错。
我来云州,还没人给我行过如此正式的礼。
“你是哪一家的?犯了什么罪?”
他自称罪民,想来是京中流放到此的。
他垂首,声音清晰:“家父燕宏,八年前卷入瑞王一案,举家流放北疆,途中遭遇贼寇,父母兄妹被掳走,而我侥幸被师父所救,存活至今。”
真是好久没听见瑞王这个封号了。
当年贵妃瑞王逼宫一案牵扯甚广,是我父皇在位最后一桩大清算,帝王一怒,血流千里。
几乎半个朝堂被清算,在此遇见当年的罪臣之子,并不奇怪。
“本宫可暂且信你,说说看,流萤会为何要刺杀本宫?”我垂眼看他。
燕青:“那刺客不是流萤会之人。”
我冷笑一声:“你说不是便不是?”
“罪民所言千真万确!”燕青抬头看我,神色坚毅,“流萤会内部松散,大多都为自保的流民和边民,劫掠大多不得已而为之。燕青敢拿项上人头作保,刺客并非流萤会之人!”
他言之凿凿,“首领听闻殿下遇刺一事,暗中查了那刺客,她手法虽破绽百出,但口中藏有毒药,这正是死士做派,流萤会中绝无这样之人,也绝不会让会中人员枉送性命!”
我沉默下来,他说的确实有理。
不是流萤会该是谁呢?
我又想起诗会那日,同我说是流萤会所为的,有两人。
一是何家主母李愿,二便是云州刺史陈文远。
他们言之凿凿,确认为流萤会所为。
我因身份敏感不便插手查案,加之对流萤会并不知晓,所以并未细究,全权让云州刺史接手。
不曾想,这还埋了个坑。
现今,流萤会人主动跳出来说那刺客不是他们之人。
左右推拒,让我来断其清白。
可我为何要断?
我看向他,语气淡淡:“现今抓你们的是云州官吏,你在本宫面前说出花来,我亦没办法还流萤会清白。”
见他沉默,我又道:“你们若想让本宫信你们,将幕后人抓到本宫面前一一对峙即可,如今无凭无据的,本宫如何能信你?”
我因他是乐忧居士徒弟,这才勉强听他在此争辩,若是能听的进去,和陈文远或李氏对上,岂不是能让我腾出手忙其他的?
我盘算着,原本我以为李氏尚且可信,如今看来,她送来的那些账目也要打个疑问了。
“流萤会愿为殿下效命,替殿下查清谋害殿下之人!”他当即再拜,语气诚挚。
我一顿,这顺杆往上爬的手法真娴熟,不愧为沈知白师弟。
算盘打得不错,我也并不恼怒,他这话意思便是借我名号和人对上,若最后真查出点什么,还能将我推出。
“你说你是燕宏之子?”我似笑非笑瞧着他,“你父亲几年进士?官从几品,哪个部门的?”
他答的并不磕巴:“回殿下,家父为户部从五品员外郎,景元三十二年二甲进士出身。”
信息齐全,表面并无错漏。
得让人回京查探一番这个燕青是真是假。
“尔等借本宫名号,若有欺压百姓,为祸朝廷之事,本宫格杀勿论!”我压了声音,“起吧,望诸位早日寻到主谋,还你们流萤会一个清白。”
要是能查出来最好,查不出就当是流萤会所为,敲他们一笔。
“谢殿下!”
他再磕了一个头才起,神情恭谨,和上京那些官家公子没什么两样,我倒有几分信他自称官吏之子了。
我便懒得再为难他。
诸事毕,该回府了,也不知沈知白此时在做什么?
想到这,我便转头看向他屋子方向。
一回头对上了廊下沈知白的视线。
什么时候来的?
我心头一颤,面上不显,只道:“你怎么来了?”
他披着早上大氅,温言细语:“来送你。”
真是让人无法拒绝。
我点头,和他一同往外走。
他面上带笑,问我:“长风觉我师弟如何?”
他一句缱眷长风,让我心头一跳,听完他的问话,方才慢半拍的莫名其妙起来。
能如何?不修边幅,仪态却无可挑错,和皇弟给我塞的那群公子哥一样,无趣得紧。
但想着那人是他师弟,我便缓了口吻,“挺好的。”
我这话一出,就发觉沈知白盯着我的目光一滞,他声音很轻,“是吗?那和我比呢?”
到此,我终于明了沈知白意思。
顿时啼笑皆非,此刻也到了门前,我便停了步伐,看向他,“沈公子绝色无双,比不得。”
他也轻笑一声,“知白魔怔了,让殿下见笑。”
“情有可原。”我拦住他,“送到此吧,院外风大,我走了。”
他点头,立在门口不动。
我上了车驾,行出不久,我掀起车帘,还能隐约瞧见他的身影。
沈知白。
我念着他的名字,松了力道。